清远城外的粮仓藏在一片竹林深处，四周挖着丈许宽的壕沟，沟底埋着削尖的竹桩，入口处立着两座箭塔，火把的光在夜色里晃得人睁不开眼。朱亮祖的亲卫营正副统领梅思祖和费聚亲自守在这里，四十名卫兵轮班巡逻，甲胄摩擦的声响伴随着竹林里的虫鸣，倒像是一曲诡异的夜曲。
“梅兄，你说朱将军这招‘虚则实之’管用吗？”费聚靠在箭塔的栏杆上，手里把玩着枚玉佩——那是朱亮祖赏的和田玉，据说能辟邪。“把真粮仓藏在这儿，外面摆个空营寨当幌子，要是被明军识破了，咱们哥俩可就脑袋搬家了。”
梅思祖往嘴里灌了口烈酒，酒液顺着下巴流进脖子里，他抹了把脸，粗声道：“怕个球！徐辉祖那小子就是个绣花枕头，仗着是徐达的孙子才当上主帅，真论打仗，他连你我都不如！”他瞥了眼巡逻队的方向，压低声音，“再说了，咱们手里有荷兰人给的望远镜，明军动向看得一清二楚，他们敢来，正好让他们尝尝厉害！”
竹林外的土路上，四个挑着粪桶的民夫正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前走。走在最前面的沈炼低着头，草帽压得几乎遮住眼睛，粪桶的臭味顺着风飘出去老远，连守在路口的卫兵都皱着眉往旁边躲。
“站住！干什么的？”卫兵端起长枪，枪尖上的铁镞在火把下闪着寒光。
沈炼故意咳嗽两声，声音嘶哑得像是被烟熏过：“回官爷，俺们是城里来的，给粮仓送粪肥，明天要给周围的菜田施肥。”他往旁边挪了半步，露出身后的三个“民夫”——都是锦衣卫里最擅长伪装的好手，此刻脸上沾着泥污，身上的粗布衣满是补丁，看着跟真的农户没两样。
费聚从箭塔上探出头，用望远镜扫了他们一遍。四个民夫里有两个看着年纪挺大，弯腰时腰都直不起来，还有一个瘸着腿，只有领头的那个看着壮实些，但眉眼间透着股怯懦，见了卫兵就缩脖子，倒像是常年被欺负惯了的。
“让他们进来吧。”费聚放下望远镜，对梅思祖笑道，“你看那瘸子，走路都打晃，能掀得起什么浪？”
梅思祖却没动，盯着沈炼的脚——那民夫穿着双草鞋，鞋底却异常干净，不像是走了远路的样子。“等等！”他突然喊道，“把草帽摘了！”
沈炼心里一紧，慢慢抬起头，草帽下的脸上满是惶恐：“官爷，俺……俺脸上长了恶疮，怕吓着您……”
“少废话！摘！”梅思祖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沈炼慢吞吞地摘下草帽，露出一张布满红疹的脸——那是用特制的药粉抹出来的，看着确实疹人。卫兵们都下意识地往后退了退，连梅思祖都皱起了眉。
“晦气！”费聚在箭塔上骂了一句，“赶紧让他们进去，卸完粪肥赶紧滚！”
沈炼连忙点头哈腰，带着三人挑着粪桶往里走。绕过壕沟上的吊桥时，他悄悄数了数箭塔上的卫兵——每座箭塔八个，手里都握着荷兰火枪，枪身闪着黑沉沉的光。粮仓的大门是铁皮包木的，上面挂着把黄铜大锁，两个卫兵守在门口，腰间的腰刀上还缠着红绸子，看着倒像是过年。
“往这边走！”一个卫兵不耐烦地挥手，指着粮仓侧面的空地，“卸完赶紧走，别在这儿碍眼！”
沈炼应着声，挑着粪桶往空地走，眼睛却飞快地扫过四周。粮仓周围堆着几十捆干燥的芦苇，想必是怕粮仓受潮铺在地上的；西边的墙角堆着几大缸桐油，应该是用来保养器械的；最关键的是，他看到梅思祖的亲兵正从粮仓里搬出几袋粮食往马车上装——看来朱亮祖是打算连夜转移一部分粮草。
“老哥，你们这粮仓可真气派啊。”沈炼一边卸粪肥，一边跟旁边的卫兵搭话，语气带着羡慕，“里面得有几千石粮食吧？”
卫兵斜了他一眼，带着炫耀的口气：“几千石？告诉你，里面的粮食够咱们朱将军的大军吃半年！”他刚说完，就被旁边的队长瞪了一眼，赶紧闭上嘴，转身往别的地方走了。
沈炼心里有了数，对另外三人使了个眼色——左手摸鼻子，是锦衣卫的暗号，意思是“准备动手”。三人不动声色地点头，悄悄从粪桶夹层里抽出用油布包着的火折子和火油包。
就在这时，梅思祖突然从箭塔上下来，手里拿着个罗盘，围着粮仓转了一圈，嘴里还念念有词。沈炼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以为被发现了，直到看见梅思祖拿出黄纸朱砂，才反应过来——这家伙居然在搞封建迷信，想用符咒保佑粮仓平安。
“都给我滚开点！别冲撞了神灵！”梅思祖的亲兵驱赶着周围的人，包括正在卸车的粮兵。趁着这混乱，沈炼假装摔倒，手里的火油包悄无声息地滚到了芦苇堆下，火折子被他攥在手心，汗都快把油布浸湿了。
梅思祖折腾了足足一炷香的时间，才带着亲兵回了箭塔。费聚在塔上给他递了瓶酒，两人又开始闲聊，根本没注意到底下的民夫已经换了位置。
“差不多了。”沈炼低声说，声音被风吹得散了大半，“东边的箭塔交给我，西边的你们三个搞定，记住——先解决弓箭手，再烧芦苇堆！”
三人点头，各自摸向腰间的短刀——那刀身是黑的，夜里不会反光，是锦衣卫特制的暗杀利器。沈炼则从粪桶底下抽出一根铁管，管里藏着三支短箭，这是他的独门武器，三十步内百发百中。
他深吸一口气，借着竹林的阴影往东边的箭塔摸去。守在塔下的两个卫兵正靠着柱子打盹，嘴里还哼着小调。沈炼手腕一翻，短刀划过两人的喉咙，动作快得像阵风，连挣扎的声音都没让他们发出来。
箭塔里的梅思祖还在喝酒，根本没察觉底下的动静。沈炼顺着塔壁的梯子往上爬，铁皮梯子发出轻微的“吱呀”声，被风吹竹叶的声音盖得严严实实。他爬到一半，突然停下——梅思祖正往下吐唾沫，差点吐在他头上。
等了片刻，沈炼继续往上爬，到了箭塔门口，他猛地踹开门，铁管里的短箭瞬间射出，正中两个卫兵的胸口！梅思祖刚要拔刀，沈炼已经扑了上去，短刀直刺他的小腹——这人阴险狡诈，留着必成大患！
“有刺客！”梅思祖惨叫着倒地，声音凄厉。费聚在西边的箭塔上吓了一跳，刚要喊人，就看见三个黑影翻了上来，刀光一闪，他身边的卫兵已经倒了两个。
“火！快放火！”沈炼大喊，手里的短刀又解决了一个卫兵。
下面的三个锦衣卫立刻将火折子扔向芦苇堆，火油遇火“轰”地一声燃起大火，火舌迅速舔向粮仓的木板墙，干燥的芦苇被烧得噼啪作响，火星像下雨一样往粮堆上落。
“不好！粮仓着火了！”守在门口的卫兵慌了神，有的去提水桶，有的去拉马车，乱成一团。沈炼在箭塔上看得清楚，从怀里掏出最后一个火油包，狠狠砸向粮车——那里装的都是精米，烧起来更快！
费聚在西边的箭塔上被缠住，他拔出腰刀砍倒一个锦衣卫，刚要往下跳，就被一支短箭射中肩膀，疼得他嗷嗷叫。“快！把火灭了！”他对着下面吼，可没人听他的——大火已经烧到了粮仓顶，浓烟滚滚，连天上的月亮都被遮住了。
沈炼看火势起来了，知道目的达到，对剩下的两个锦衣卫喊道：“撤！”三人从箭塔上跳下来，落地时踉跄了几步，立刻钻进竹林。身后传来朱亮祖亲卫的喊声，还有火枪的轰鸣声——荷兰人的火枪果然厉害，子弹在耳边呼啸而过，打在竹子上溅起一片木屑。
“往东边跑！那里有咱们的人接应！”沈炼一边跑一边喊，手里的短刀砍掉挡路的藤蔓。他知道朱亮祖在东边的官道上设了暗哨，但那暗哨早就被锦衣卫策反了，此刻应该正等着他们。
跑出竹林时，沈炼回头看了一眼——火光已经映红了半边天，粮仓的顶梁“咔嚓”一声塌了下来，伴随着粮兵的惨叫和费聚气急败坏的怒骂。他嘴角勾起一抹冷笑，转身钻进黑暗里，短刀上的血滴在地上，很快被泥土盖住。
应天府的皇宫里，朱元璋还没睡。太监刚把沈炼传来的密信呈上来，上面用朱砂画着粮仓的布局，旁边标注着“三更火起，已焚粮五千石”。
“好！好个沈炼！”朱元璋把密信拍在御案上，吓得旁边的唐胜宗一哆嗦。“传朕旨意——嘉奖沈炼白银百两，升指挥佥事！再让徐辉祖按原计划进军，趁朱亮祖粮尽，给朕把英德拿下！”
唐胜宗连忙躬身应是，心里却在嘀咕——这沈炼到底是何方神圣，居然能在朱亮祖的眼皮子底下烧了粮仓？他低头看着御案上的地图，英德的位置被红笔圈了出来，旁边写着“徐辉祖部”，看来陛下早就等着这一天了。
“还有，”朱元璋突然想起什么，“让吴良派水师去清远附近巡逻，别让朱亮祖的人抢了百姓的粮食，要是让朕知道有人敢祸害百姓，朕扒了他的皮！”
“臣遵旨。”唐胜宗退出去时，听见朱元璋在里面自言自语：“朱亮祖啊朱亮祖，没了粮草，我看你还怎么蹦跶……”
清远的火光烧了整整一夜，第二天清晨，附近的百姓站在山头看，只见粮仓那边只剩下一片黑黢黢的架子，连竹林都烧秃了大半。朱亮祖的亲卫营在附近搜了一天，只找到几具被烧焦的尸体，根本分不清是卫兵还是刺客。
“废物！一群废物！”朱亮祖在临时搭建的帅帐里大发雷霆，一脚踹翻了案几，上面的茶杯摔得粉碎。“五千石粮食！就这么没了！梅思祖重伤，费聚丢了半条命，你们告诉我这是怎么回事？！”
帐下的将领们都低着头，没人敢说话。郑遇春偷偷看了眼王志——这人是朱亮祖新招的谋士，据说以前在应天府当过大官，因为贪污被罢黜了。此刻王志正捻着胡须，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
“王先生，你倒是说句话啊！”朱亮祖把火气撒到王志身上，“你不是说粮仓万无一失吗？现在怎么说？”
王志咳嗽两声，慢悠悠地说：“将军息怒。依在下看，这刺客定是徐辉祖派来的锦衣卫，不然不会这么熟悉粮仓的布防。不过这也是好事——”
“好事？”朱亮祖眼睛瞪得像铜铃，“粮食没了还是好事？”
“正是。”王志微微一笑，“明军以为烧了粮仓就能困死我们，咱们偏要让他们看看——没有粮食，咱们照样能打胜仗！将军可派人去附近的乡绅家里‘借’粮，就说暂借，等将来大事成了，加倍奉还。那些乡绅平日里巴结官府，肯定藏了不少私货，正好拿他们开刀！”
郑遇春眼睛一亮：“王先生说得对！我这就带人去！”他早就看那些乡绅不顺眼了，一个个见了官就点头哈腰，见了百姓就耀武扬威。
朱亮祖想了想，咬牙道：“好！就按王先生说的办！告诉郑遇春，谁敢不给粮，就把他家砸了！咱们现在是破釜沉舟，没退路了！”
帐外的风带着焦糊味吹进来，朱亮祖望着清远的方向，眼神里闪过一丝狠厉。他不知道，此刻沈炼已经带着锦衣卫的密信，正快马加鞭赶往徐辉祖的大营——那里，一场更大的风暴正在酝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