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左冷禅瞳孔骤然收缩，周身寒气失控般炸开，将脚下方圆数尺的地面彻底冻成一片光滑的冰面！他死死盯着岳不群，仿佛要将他生吞活剥，“凭什么？！岳不群，你今天若说不出个所以然来，我必让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岳不群面对这滔天杀意，神色却异常平静，甚至带着一种智珠在握的怜悯。他缓缓问道：
“左师兄，你可知……泰山，是什么地方？”
左冷禅一愣，下意识答道：“自然是五岳之首，东岳泰山！”
“不错，五岳之首，”岳不群点了点头，随即语气变得无比凝重，带着一种对煌煌天威的敬畏，“但它更是自三皇五帝以来，历代帝王……封禅祭祀，告慰天地的社稷重地！”
他每一个字都说得极其缓慢而清晰，如同重锤，敲击在左冷禅的心头。
“历朝历代，皆视泰山为沟通上天、确立自身统治合法性的神圣之所！允许道家宫观、武林门派在泰山开宗立派，已是朝廷对修道之人、对江湖势力的格外开恩，是一种怀柔与容忍！其底线便是，不得扰乱泰山之安宁，更不得……在此地，行那聚拢江湖势力、图谋不轨之事！”
岳不群的目光锐利起来，直视左冷禅：“左师兄试想，若你真在泰山之巅，完成了五岳剑派的一统，届时群雄汇聚，声势浩大，消息传至京城，落在皇帝与朝堂诸公耳中……他们会如何作想？他们会认为这只是一群武夫在争强好胜吗？”
他自问自答，语气森然：“不！他们只会看到，一股强大的、不受控制的江湖势力，在一个极其敏感、象征着皇权天授的社稷重地，完成了整合！这是对皇权的赤裸裸的挑衅！是对朝廷威严的严重威胁！”
“到了那时，”岳不群的声音带着一种预言般的冰冷，“左师兄以为，朝廷还会坐视不理吗？你觉得，你嵩山派的武功，你五岳剑派的剑阵，能与训练有素、装备精良的朝廷大军一较高下吗？能与那些供奉于大内、深不可测的高手抗衡吗？”
左冷禅闻言，脸色微变，但枭雄的傲气让他不肯轻易低头，冷哼一声，强自说道：“哼！朝廷大军？不过是土鸡瓦狗！至于大内高手？我左冷禅想来便来，想走便走，谁能留我？！”
岳不群一听，便知左冷禅此言纯粹是死要面子，强撑场面。他身为华山掌门，曾因缘际会接触过锦衣卫都指挥使陆炳，深知那位看似文弱的朝廷大员，实则是武功已臻至九品下的绝顶高手，其实力，丝毫不在他左冷禅之下！而这，还仅仅是他所知的情报，大内深宫，藏龙卧虎，不知还隐藏着多少不为人知的可怕存在。那等地方，岂是江湖人士能够随意来去，视若无物的？
不过，此刻岳不群也懒得去戳穿左冷禅这苍白的反驳，只是顺着他的话，带着一丝讥讽说道：“是，左师兄神功盖世，若是不泄露身份，隐匿行踪，或许来去自如。可一旦你嵩山派掌门，五岳剑派盟主的身份暴露，朝廷震怒之下，发下海捕文书，调集大军围剿……左师兄或许能仗着武功侥幸逃脱，但你嵩山派上下数百弟子门人，他们的家眷亲族……又当如何？恐怕届时，真的便是……鸡犬不留，基业尽毁了！”
这番话，如同最锋利的冰锥，精准地刺中了左冷禅的要害。他可以不惧个人生死，但不能不顾及嵩山派的百年基业，不能不考虑那数百追随他的门人弟子的身家性命！他的脸色瞬间变得难看至极，一阵青一阵白，显然被岳不群说中了心中最深的顾虑。
他沉默了片刻，强行压下心中的波澜，将话题转移回最初的问题，声音阴沉得几乎要滴出水来：
“好！就算泰山不行！那为何……我嵩山派，也不能一统五岳？！”
左冷禅那关于“为何嵩山不行”的质问，带着不甘、愤怒，以及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惶惑，在这绝巅寒风中回荡。
然而，岳不群并没有立刻给出长篇大论的解释。他只是艰难地抬起眼皮，那双因力竭而黯淡的眸子，此刻却仿佛洞穿了时空，映照出某种冰冷而残酷的规则。他用尽残余的气力，声音沙哑微弱，却字字清晰，如同断金切玉，只吐出了一句话：
“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
短短九个字。
却像一道裹挟着万古寒冰的惊雷，直劈左冷禅的天灵盖！
“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左冷禅下意识地重复了一遍，起初是疑惑，但紧接着，如同冰层碎裂，隐藏在下面的恐怖真相瞬间暴露无遗！他那双刚刚还燃烧着野火的眼睛，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冰冷、凝固，最终化为两潭深不见底的、蕴含着滔天怒意与彻骨寒意的死水！
他脸上的肌肉不受控制地抽搐着，牙齿咬得咯咯作响，从喉咙深处挤出了那个如同诅咒般的名字：
“少……林……！还是少林——！！！”
最后两个字，几乎是咆哮而出，带着一种被命运捉弄、被现实碾压的狂怒与绝望！他之前所有的雄心，所有的谋划，在这一刻，仿佛都成了一个天大的笑话！他处心积虑想要在嵩山之上会盟五岳，却从未真正想过，这座巍巍嵩山，真正的主人，或许从来都不是他嵩山派！
“不错……正是少林。”岳不群看着他剧烈波动的情绪，确认了他已然明悟，这才缓缓接口，声音依旧虚弱，却带着一种剖析现实的冷酷。
他开始条分缕析，将那个庞然大物的阴影，一点点勾勒清晰，如同用刻刀在左冷禅的心头镌刻下无法磨灭的印记：
“左师兄，你且细想。”岳不群喘息着，每说一句，都仿佛要耗费莫大的力气，“论及传承底蕴，少林立刹千年，历经朝代更迭而不倒，其积累之深厚，堪称江湖之最。前朝蒙元时期，朝廷曾大力打压江湖势力，少林亦损失惨重，一度沉寂。然而，自本朝太祖开国以来，百年有余，少林表面韬光养晦，闭门清修，实则……哼，我五岳剑派历代统一企图的夭折，它几乎每一次，都能巧妙地置身事外，甚至暗中引导，坐收渔翁之利！”
左冷禅眼神阴鸷，岳不群所言，与他所知的一些江湖秘闻隐隐吻合。
“这百年的休养生息，韬光养晦，”岳不群的语气带着深深的忌惮，“少林的实力恢复到了何种地步？寺内究竟隐藏了多少不为人知的高手？达摩院、罗汉堂、般若堂……那些常年闭关不出的老僧，他们的武功又练到了何等惊世骇俗的境界？无人知晓！这潭水，太深了！”
他顿了顿，继续列举那令人绝望的差距：
“再者，论及武学根基，少林七十二绝技，包罗万象，拳掌指腿，内功外功，兵器暗器，无一不精，无一不深！千百年来，多少英雄豪杰，因其一项绝技便能纵横江湖？除了底蕴同样深厚、以柔克刚的武当派，天下武林，还有哪门哪派，敢说在武学体系的博大精深上，能与少林一较高下？我五岳剑派虽各有所长，但论整体底蕴，与少林相比，不过是萤火之于皓月！”
左冷禅紧握的双拳微微颤抖，他自负寒冰真气独步天下，但也不得不承认，少林那积累了千年的武学宝库，是何等的可怕。
而岳不群的最后一击，更是彻底粉碎了左冷禅心中最后的侥幸：
“还有，左师兄莫要忘了，少林的势力，远不止你嵩山本寺这一处！”岳不群的声音带着一种揭示庞大网络般的森然，“福建莆田少林，乃是南少林一脉，虽与本寺相隔千里，却同气连枝，其实力不容小觑，我华山剑气之争的祸根，便是源于此处！更有传闻，远在西域吐蕃之地，亦有少林密宗分支，武功路数诡异强悍，与中土佛门迥异，却仍尊嵩山少林为祖庭！”
他的目光如同冰冷的针，刺向左冷禅：“这些，还仅仅是我们所能知晓的枝叶！少林之势力，早已如同古树盘根，深深扎根于这江湖的每一寸土地，其情报网络，其影响力，远超你我的想象！”
岳不群总结道，语气中充满了毋庸置疑的断定：“左师兄，你嵩山派所在，便是少林的‘卧榻之侧’！你试图在这少林的根基之地，堂而皇之地会盟群雄，一统五岳，建立一个足以挑战其权威的庞大联盟……你让少林，颜面何存？你又让少林，将你嵩山派……置于何地？！”
“他们岂会坐视不理？岂会容你成功？！”
“轰——！”
这一番话，如同连绵不绝的九天玄冰，一层层覆盖在左冷禅的心头，最终汇聚成一座无法撼动的冰山，将他那熊熊燃烧的野心之火，彻底压灭、冻结！
岳不群所言，并非危言耸听，而是赤裸裸的、无法反驳的现实！他左冷禅所有的谋划，所有的努力，在少林的千年底蕴和庞大地缘优势面前，显得如此苍白无力，如此……可笑！
“呃……”左冷禅喉咙里发出一声压抑的、如同困兽般的低吼，脚步竟控制不住地，“蹬蹬蹬”连退三步！每一步都在坚硬的冰岩上留下一个清晰的、带着裂痕的脚印。他脸上的狂傲与杀气早已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前所未有的……灰败与失神。
仿佛一瞬间，他被抽走了所有的精气神。
他一直以为自己是执棋之人，却没想到，自己连同整个嵩山派，都不过是别人棋盘上，一颗位置尴尬、随时可以被舍弃的棋子。
山风呼啸，卷起雪沫，打在左冷禅冰冷的脸上，他却浑然不觉。他只是死死地盯着脚下的万丈深渊，又或者，是透过这深渊，看到了那隐藏在历史迷雾与嵩山阴影下的、更加深不可测的……少林。
岳不群看着左冷禅那连退三步、心神剧震的模样，知道自己的话语已然如同最锋利的冰锥，彻底凿穿了这位枭雄看似坚不可摧的内心防线。他并未停下，而是如同一个冷静的医者，向着那鲜血淋漓的伤口，再次撒上了一把冰冷的盐。
他喘息着，声音愈发微弱，却带着一种洞悉世情的残酷穿透力，继续缓缓说道：
“左师兄，你可知……为何你嵩山派这些年势力扩张，甚至隐隐有凌驾其余四岳之势，而近在咫尺的少林，却始终……不管不顾，甚至偶尔还会流露出些许‘照拂’之意？”
左冷禅猛地抬起头，灰败的眼神中闪过一丝厉色，这也是他心中长久以来的一个疑问。少林的沉默，有时甚至被他误读为默许或是忌惮。
岳不群脸上露出一丝讥诮的、近乎怜悯的笑容，揭破了那温情脉脉表象下的残酷真相：
“那并非武林泰斗对后起之秀的宽容与提携，更非忌惮！那不过是……猛虎对于爪牙之下，尚未长成的猎物，所抱有的……一种从容的、戏谑的观望罢了！”
“少林，就在那里，冷冷地看着你。看着你嵩山派一步步成长，看着你整合势力，看着你打压异己，看着你……为了那虚无缥缈的五岳霸业而呕心沥血！”岳不群的语气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平静，“因为在他们眼中，你所有的努力，你所有的‘强大’，都还远远没有达到能够威胁到少林根基的地步！”
“他们乐见其成，甚至可能暗中推波助澜，让你替他们扫清一些他们不便亲自出手的障碍。比如，削弱我华山，牵制衡山、恒山……让你这头‘猛虎’去驱赶、撕咬其他的‘豺狼’。”他顿了顿，声音陡然变得无比森寒，
“但是，一旦有一天，当你真正羽翼丰满，当你真的拥有了一统五岳、整合出足以挑战少林权威的庞大势力的苗头之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