郯县州牧府的气氛,与前线的血腥惨烈截然不同,却同样凝重得令人窒息。战争的每一丝脉动,都通过无数道快马、信鸽乃至更隐秘的渠道汇聚于此,化为地图上的标记、案牍上的文书和众人眉宇间的沉思。
刘备端坐主位,虽面带忧色,但眼神依旧沉静,给予了麾下充分的信任。他知道,自己未必能洞察每一处微妙的算计,但他懂得用人,更懂得在关键时刻做出决断。张昭作为徐州的大管家,可以说自战争爆发之后几乎住在府衙,负责徐州全境的内政事务。
而真正的风暴眼,是军师糜兰的积微斋。这里灯火常明,空气中弥漫着墨香、茶碱以及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墙壁上悬挂的巨幅江淮地图已被各种颜色的朱砂笔标记得密密麻麻。广陵的“关”字旗、江都的“孙”字旗、舒县的“纪”字旗被围困的标记、太史慈活跃的西线、张辽游骑的活动区域……局势一目了然,却又错综复杂。
糜兰连日操劳,眼下已有淡淡的青黑,但目光却愈发锐利。他仿佛一个最高明的棋手,同时操控着数个棋盘上的棋子。
“主公,公台先生,大兄,”糜兰指着地图,声音略带沙哑却条理清晰,“纪灵将军死守舒县,已逾一月,伤亡惨重,粮草渐匮,然其志不减,真乃国士也!然其处境已极艰危,周瑜攻城愈急,恐难以久持。”
陈宫点头,面色凝重:“舒县若失,庐江门户洞开,周瑜水军可溯淮而上,威胁寿春,亦可与孙策合兵,届时广陵压力倍增。必须尽快为舒县解围,或至少大幅减轻其压力。”
糜竺补充道:“广陵粮草尚可支撑两月,但箭矢耗损极大。海路转运风险日增,孙策水军巡逻愈发严密。文远将军袭扰虽效,然江东军护卫渐强,近期战果已不如前。”
糜兰深吸一口气:“前线将士已竭尽全力。如今之势,正兵相持,奇兵当出。破局之关键,或在江东后院!”
他的目光投向了地图南方的吴郡、会稽。那里,是孙策的根基,也是目前看似最平静,实则可能最脆弱的地方。
“通济行经营江东,非止于商贾货殖。”糜兰的声音压低,带着一种隐秘的力量,“是仪在吴郡,已深植根基,网络渐成。如今孙策主力尽出,后方空虚,守备松懈,正可于此间大作文章!”
他转向刘备,拱手道:“主公,兰请命,启动‘惊蛰’计划。”
刘备目光一凝:“惊蛰?军师有几成把握?”
“谋事在人,成事在天。然纵不能竟全功,亦可令孙策、周瑜如芒在背,心神不宁,不得不分兵回援,则舒县、广陵之围自解大半!”糜兰语气坚定。
“好!”刘备拍板,“一切便依军师之计!所需钱帛人手,子仲全力配合!公台统筹全局,为军师策应!”
命令既定,糜兰立刻投入行动。他并非空想家,通济行早已为此类行动准备了多年。一道道加密的指令,通过只有极少数人掌握的渠道,越过长江天堑,避开双方军队的巡逻线,悄无声息地传向南方。
命令是仪立即 “启动‘惊蛰’。首要:散谣。内容:孙伯符轻而无备,倾巢远征,若北线失利,则江东空虚,山越必复起,世家或将另觅新主。次者:扰吏。择其税吏、漕官中之贪酷者,匿名举发其罪状于市井,或使其公务频生‘意外’,迟滞其运转。再次:探机。严密监视吴郡、会稽守军调动,尤其注意丹阳、豫章方向是否有援军北调迹象,若有,不惜代价查明兵力、路线。切记:隐蔽为上,保全自身为要。”
致广陵关羽、张辽: “文远袭扰可稍作调整,佯攻次数增多,实攻减少,制造我军力疲乏之假象,麻痹吕范。云长可择机,以小股精锐,夜渡邗沟,对岸虚张声势,作疑兵之态,吸引孙策注意,使其不敢轻易分兵南下。”
致寿春张飞、太史慈: “翼德加强寿春防务,多派斥候,广布旌旗,作出大军云集、即将东进之态势,牵制豫章孙贲。子义与董袭周旋,可示弱,诱其深入,若其分兵,则寻隙痛击;若其不分,则继续袭扰其后方,使其不得安宁。”
一道道指令,如同无形的手,开始拨动江东后方的琴弦。
吴郡,孙策起家的根基之地,此刻表面上依旧繁华喧嚣。但在这繁华之下,一股危险的暗流正在通济行吴郡分号掌柜是仪的巧妙引导下,开始悄然涌动。
是仪,这位平日里长袖善舞、和气生财的大商人,此刻在密室里,眼神锐利如鹰。他收到了糜兰的指令。
“惊蛰……终于到了。”他低声自语,小心翼翼地将密信在烛火上点燃,看着它化为灰烬。
他立刻召来了几位绝对心腹,这些人表面上是账房、伙计、漕帮头目,实则是通济行精心培养的间谍骨干。
“东家有何吩咐?”
“起风了。”是仪淡淡道,开始部署任务。
散谣行动: 酒肆、茶馆、码头、市集,成了谣言的最佳温床。
“听说了吗?主公在江北打得不顺,伤亡惨重啊!”
“何止不顺!听说周都督都被纪灵那厮射伤了!”
“唉,把咱江东儿郎都拉去江北送死,要是山越人这时候打过来,可怎么得了?”
“嘘!小声点!我还听说啊,吴郡几家大族,对主公如此穷兵黩武,很是不满呢……”
流言如同瘟疫,无声无息地蔓延。它们真真假假,虚虚实实,精准地戳中了普通百姓对战争的恐惧、对亲人安危的担忧,以及某些本土大族对孙策激进政策潜藏的不满。
几天后,郡府税务曹一名平日欺压商贩、声名狼藉的吏员,其贪赃枉法的详细罪证突然被人写成揭帖,贴满了市集公告栏。另一名负责漕运调度的官员,其管辖的码头接连发生“意外”:运粮船莫名搁浅,货仓钥匙丢失,文件被水浸湿……效率大打折扣,却查不出任何人为痕迹。这些小麻烦看似不起眼,却像沙子一样渗入江东统治机器的齿轮中,使其运转开始出现晦涩和摩擦。
通济行的网络高效运转起来。往来于长江的商船伙计,记住了江东战船的调动频率;驿站马夫,留意着传递军情的信使数量和方向;甚至郡府中的一些低级文书,也“无意中”看到了一些关于兵力调配的公文片段……所有这些碎片化的信息,被迅速汇集到是仪那里,经过整理分析,又变成加密的情报,通过秘密渠道发往江北。
是仪如同一个高超的乐队指挥,在敌人心脏地带,演奏着一曲危险而隐秘的旋律。他行动极其谨慎,每一次传递情报,每一次散布流言,都经过精心设计和多重掩护,最大程度地保护着这条珍贵的间谍网络。
吴郡的暗流,终究还是引起了涟漪,荡到了此时孙策委任负责留守后方、总督政务的重臣——张纮、鲁肃等人的案头。
张纮看着各地报来的文书,眉头越皱越紧。有汇报市井流言愈演愈烈的,有陈述地方吏治出现小麻烦影响效率的,甚至还有个别郡县呈报山越稍有异动的。
“鲁肃,你看此事……”张纮将一份汇总了流言内容的文书推给对面的鲁肃。
鲁肃览毕,抚须沉吟:“张纮兄,此非偶然。流言内容颇具蛊惑性,直指人心薄弱之处;吏治小患虽微,却恰发生在关键节点。恐是江北刘备所为,遣细作扰乱我心腹之地。”
张纮点头,面色严峻:“伯符与公瑾倾力北伐,后方岂能有失!这些流言蜚语,若置之不理,恐损军民士气,甚至动摇人心。需即刻应对!”
两位孙策倚重的谋士迅速商议对策。
一是辟谣安民: 以将军府名义,发布安民告示,宣称北线战事顺利,捷报频传,严惩散播谣言者。同时,适当减免一些地区的赋税徭役,以安抚民心。
二是整肃吏治: 责令各地官员加强管理,提高效率,对玩忽职守者严惩不贷,尽快恢复正常的统治秩序。
三是加强戒备: 密令丹阳、吴、会稽等地守将,提高警惕,加强巡逻,严密监控地方大族和山越动向,防止内部生变。
四是急报前线: 将后方情况及他们的应对措施,以最快速度密报给前线的孙策和周瑜,使其知晓后方并非绝对安稳。
他们的应对不可谓不及时、不恰当。然而,这种应对本身,就意味着精力的分散和资源的消耗。辟谣需要人力物力,整肃吏治会引发一定的官场紧张,加强戒备则意味着原本就捉襟见肘的后方守军需要承担更大的压力。
更重要的是,那封送往江北前线的密报,终究会送到孙策和周瑜的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