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五点。汇合点——一处背靠巨大岩壁、相对干燥些的小凹地。
任峥的身影如同早已嵌入山岩的雕塑,比约定的时间更早地矗立在那里。他同样满身泥泞,军装被荆棘和岩石撕扯得更加褴褛,但湿透的布料下,肌肉的线条依旧清晰而充满力量感。那些新旧交错的细小刮伤,在微暗的光线下,只留下浅浅的粉痕,愈合速度快得不似常人。他沉默地铺开自己那份图纸,上面密密麻麻的等高线和标注,如同最精密的作战地图,将大片“未知”区域彻底征服。他的眼神扫过凹地入口,锐利如鹰隼,里面沉淀着比往日更深的凝重。身后,放着一个明显比平时大了一倍不止的军用背包,鼓鼓囊囊,几乎要撑破,旁边还多了几个用坚韧藤条捆扎得结结实实的包裹。
沉重的脚步声、压抑的呻吟和粗重的喘息声由远及近,撕破了凹地的寂静。
王铁柱的队伍几乎是互相搀扶着、拖着脚步挪进来的。每个人身上都散发着浓重的汗臭、血腥和伤口溃烂的脓腥混合的刺鼻气味。老马被两个战士用临时扎成的简陋担架抬着,人依旧昏迷,呼吸急促而灼热。王铁柱自己那条溃烂的手臂,肿胀得连迷彩服袖子都几乎撑破,脓液渗出布料,散发着更浓的恶臭。他带来的图纸皱巴巴,上面只有寥寥几笔,进度几乎停滞。
刘小虎的队伍紧随其后,同样狼狈不堪。小陈被一个极其强壮的战士半背半抱着,那条骨裂的腿无力地垂着,脸上毫无血色。刘小虎额头的纱布被雨水和汗水彻底浸透,紧贴在皮肤上,肩膀塌陷着,走路时身体明显向一侧倾斜,每一次落脚都带着难以掩饰的痛苦。他的图纸同样惨不忍睹,线条歪斜,标注潦草。
两支队伍汇合,没有言语,只有一片沉重到令人窒息的喘息和伤员压抑的痛哼。绝望的气息如同实质的雾霭,弥漫在小小的凹地里。当他们的目光触及早已等候在此、如同磐石般沉稳的任峥,尤其是看到他身上那些几乎快看不见的伤痕时,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在每个人眼中翻腾——有敬畏,有依赖,但更多的是被残酷现实碾压后的麻木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怨怼。副旅长如同神兵天降,可他们,只是被这大山折磨得奄奄一息的凡人。
任峥的目光像冰冷的探照灯,缓缓扫过两支小队。他的视线在王铁柱那条肿胀流脓的手臂上停留了一瞬,眉头微不可察地蹙紧;又掠过担架上昏迷不醒、浑身滚烫的老马,扫过小陈那条无力垂落的断腿,最后定格在刘小虎塌陷下去、明显受创的肩膀。每一个惨状都清晰地映入他眼底,那沉静如深潭的眸子里,似乎有什么东西被狠狠触动了一下,激起一丝难以察觉的涟漪。
他没有一句寒暄,直接迈步上前。脚步沉稳,踏在碎石上发出轻微的声响,却像重锤敲在所有人的心上。
“刘小虎,图纸。”他的声音低沉,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
刘小虎麻木地递上自己那份几乎被雨水泡烂的图纸。任峥接过来,只看了一眼,便用红蓝铅笔在上面飞快地勾勒、修正、标注。笔尖划过湿透的纸张,发出沙沙的声响,在死寂的凹地里格外清晰。
“鹰喙崖东侧第二平台,标记错误。下方是暗河冲蚀的悬空洞穴,深度超过三十米,无支撑点。绕行路径,从这里…”他一边说,一边在图纸空白处画出清晰的迂回路线,精准得仿佛他刚刚从那里走过。
接着,他转向王铁柱,目光落在那张同样不堪的图纸上。“迷魂凼西南角,你们标注的‘疑似通道’是死路,尽头是垂直天坑,落差近百米。唯一生路在这里,”他的铅笔再次落下,在错综复杂的箭竹林中划出一条曲折却清晰的线,“顺着这条地下河渗水的湿痕走,避开那片‘鬼打墙’的死竹区。”
他的情报依旧精准如刀,直指要害,每一次落笔都带着洞悉一切的自信。然而这一次,当他言简意赅地说完关键信息,两个小队的队员脸上却并未出现往日的震撼和感激,只有一片更深沉的麻木和疲惫。情报再准,也得有命去执行。眼前这遍体鳞伤、连站都快站不稳的队伍,哪还有力气去开辟新路?
任峥沉默地收好自己的图纸,然后,弯腰拎起了那个巨大的背包和旁边的藤条包裹。沉重的分量让他手臂的肌肉线条微微绷紧。
他先走到王铁柱面前,没有说话,只是将那巨大的背包卸下,咚的一声放在地上。接着,他打开了旁边一个藤条包裹。
一股极其浓郁、混合着泥土草木清气和某种难以言喻的、令人精神一振的生命气息猛地扩散开来,瞬间压过了凹地里弥漫的伤患异味!包裹里,是码放得整整齐齐、沾着新鲜泥土的块茎和果实!
拳头大小、表皮泛着健康紫红色泽的土豆;叶片肥厚青翠欲滴、菜帮洁白如玉的大白菜;通体深绿、笔直粗壮、仿佛还带着清晨露珠的黄瓜;还有那圆润饱满、红得如同玛瑙、几乎要透出光来的西红柿!每一种蔬菜都水灵得不像话,散发着一种近乎“活”的鲜嫩气息,与山林里枯败腐烂的一切格格不入。
“分下去。每人一份。优先伤员。”任峥的声音依旧平淡,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度。
王铁柱和他身后的战士全都愣住了,眼睛死死盯着那些水灵得不正常的蔬菜,喉结不自觉地上下滚动。在这缺粮少药、压缩干粮都发霉的绝境,这些新鲜水灵的蔬菜,简直是梦幻般的存在!
任峥没有理会他们的震惊,转身走向刘小虎。他打开了另一个藤条包裹,里面同样是新鲜得惊人的蔬菜,分量充足。刘小虎看着递到眼前的包裹,下意识地伸手接过,那沉甸甸的、充满生命力的触感让他有些恍惚。
但这仅仅是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