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的夜色浓稠如墨,书房里只余一盏孤灯,将相拥两人的影子投在墙上,拉得很长。陆寒霆的声音低沉而平缓,仿佛在叙述一个与自己隔着一层毛玻璃的故事,但那玻璃后汹涌的痛苦,却无声地浸透出来。
“他不是在老年才发病的。”陆寒霆开口,打破了关于阿尔茨海默症总是与高龄相连的普遍认知,“五十岁刚过,那些细微的征兆就开始出现了。”
沈清澜静静地听着,握紧了他的手,给予他无声的支撑。
“最开始,是遗忘。不是忘记钥匙放在哪里那种寻常的健忘,而是会忘记昨天刚开过的重要会议内容,忘记一份他亲自修改了无数遍的合同关键条款。”陆寒霆的目光没有焦点,仿佛穿越时空,看到了那个开始出现裂痕的、他曾经仰望的身影,“他会反复问同一个问题,几分钟前刚给出的答案,在他脑海里就像被橡皮擦抹去了一样,不留痕迹。”
“然后,是情绪。”他继续道,语气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他变得易怒、多疑,会因为一点小事就对跟随他几十年的老部下大发雷霆,会毫无缘由地认定母亲对他不忠。那个曾经沉稳如山、睿智从容的男人,变得像个充满不安和攻击性的陌生人。”
沈清澜能想象那场景对一个少年、对一个家庭意味着什么。大厦将倾,最先裂开的是精神的基石。
“最让我感到恐惧的,是他运动协调性的下降。”陆寒霆的声音更低了,带着一种深切的无力感,“他走路开始变得有些拖沓,端酒杯的手会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有一次,他想要签署文件,笔却几次从指间滑落……他看着自己不听使唤的手,眼神里那种混杂着震惊、愤怒和最终归于绝望的死寂,我至今记得。”
那不是一个老人的自然衰退,而是一个正值壮年、处于事业顶峰的强者,在被一种无形的力量一点点剥夺他赖以生存的一切——记忆、理智、甚至是对自己身体的控制。
“病情发展得比我们预想的更快。不过三四年光景,他已经无法处理任何公司事务,经常认不出人。他会把我错认成他的哥哥,或者更久远的故人。他会对着空无一人的角落喃喃自语,说一些我们完全听不懂的、属于他年轻时代的事情。”
陆寒霆停顿了很长一段时间,书房里只剩下两人交织的呼吸声。
“他离世的时候,还不到六十岁。”他终于说出了那个结局,声音轻得像一声叹息,“不是在睡梦中安详离去。是身体机能全面衰竭,伴随着严重的肺部感染。最后那段日子,他躺在床上,瘦得脱了形,眼神空洞,对这个世界已经没有任何反应。他走的时候,或许是一种解脱。”
但留给生者的,却是无尽的沉重与阴影。
“我母亲……在他生病后苍老得飞快。她扛起了摇摇欲坠的公司,还要照顾一个逐渐变成‘陌生人’的丈夫。她很少在我面前哭,但我知道,她的心在那几年里,已经碎成了齑粉。”陆寒霆闭上眼,深吸一口气,“父亲走后不到五年,她也跟着去了。医生说,是积劳成疾,心力交瘁。但我觉得,她是去找他了,她太累了。”
一个曾经显赫的家庭,就这样被一场早发的、无情的疾病摧毁。它夺走的不仅是两个人的生命,更是一段婚姻的温情,一个孩子的完整家庭,以及后继者对自身未来的安全感。
陆寒霆睁开眼,看向沈清澜,眼底是那片被痛苦反复冲刷后留下的、荒凉而脆弱的沙地。
“所以,你明白了吗?”他声音沙哑,“我看着父亲如何从顶峰坠落,如何失去一切,包括他自己。我知道这条路通往哪里,知道它有多快,多残忍。而现在……我可能正站在他曾经站立的那个起点上。”
这不是统计学上的概率,这是活生生在他眼前上演过的、血淋淋的家族剧本。他对自身那些“细微症状”的恐惧,源于此;他对儿子陆晨光未来的深切忧虑,更源于此。
沈清澜看着他,心中充满了巨大的酸楚与怜惜。她终于触碰到了他内心深处最寒冷、最孤独的那个角落。那个在商界叱咤风云、为她撑起一片天的男人,内心始终住着一个目睹父亲崩塌、害怕重蹈覆辙的男孩。
她没有说“别怕”,也没有空洞地安慰“会没事的”。她只是更紧地回握住他的手,用自己掌心的温度和坚定的目光告诉他——
我在这里。我看到了你的恐惧,我知晓了你的过去。从今往后,这份沉重,我们一起来扛。那条看似既定的家族轨迹,我们一起,用尽全力去偏离它,哪怕只是一寸,一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