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墨,吞没了远山的轮廓。白日里那场突如其来的离别,像一块投入深潭的石子,表面涟漪散去,深处却暗流涌动。医疗站内,林雪儿已经睡下,沈清澜却毫无睡意。她坐在窗前,就着一盏昏黄的台灯,整理着白日里未来得及归档的病案,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是这寂静深夜里唯一的声响。
然而,这刻意维持的平静,被院门外一声极轻、却无比清晰的脚步声打破了。
那脚步声在门口停顿,带着一种犹豫不决的沉重。沈清澜执笔的手微微一顿,没有抬头,心跳却不受控制地漏跳了一拍。她知道是谁。
他没有敲门,也没有离开。只是站在那里,隔着薄薄的一扇木门,呼吸声在万籁俱寂中显得格外清晰,带着一种压抑的、仿佛背负着千钧重量的气息。
良久,就在沈清澜以为他会就此沉默离去时,他的声音透过门板,低沉地传了进来,带着夜露的微凉和一种破釜沉舟般的沙哑:
“清澜。”
他没有叫她“阿澜医生”,而是叫了她的名字。这个称呼,跨越了这些年的光阴,带着久违的、令人心悸的熟悉感,重重敲在沈清澜的心上。
她握着笔的手指,无声地收紧。
“我知道……我现在没有资格站在你面前,更没有资格说这些话。”他的声音很低,每一个字都像是从胸腔里艰难地挤压出来,“但我必须回去……在离开之前,有些话,如果现在不说,我怕……再也没有机会了。”
沈清澜依旧沉默着,如同一尊凝固的雕像,只有微微颤抖的睫毛,泄露了她内心的不平静。
“这些年……”他顿了顿,声音里带着无法掩饰的痛苦,“我每一天都在悔恨中度过。我恨我自己当年的狂妄、自私和愚蠢,恨我亲手摧毁了你所有的光芒,恨我让你承受了那么多本不该属于你的痛苦……我知道,一句‘对不起’太轻,轻得可笑。我甚至不配祈求你的原谅。”
门外,他的身影在月光下投下一道长长的、孤寂的影子。
“来到望北镇的这一年,是我偷来的时光。能远远地看着你,看着你救治病人,看着你专注地整理药材,看着你在这片土地上重新找到属于你的价值和宁静……对我来说,已经是上天最大的恩赐。”
他的语气渐渐有了一丝变化,不再是纯粹的忏悔,而是染上了一种深沉的、近乎虔诚的温柔。
“我看到你为杨阿婆检查时,会先焐热听诊器;看到你耐心地教小刘辨认每一味草药;看到你在深夜里,就着这样一盏灯,研究那些疑难杂症……清澜,你比过去更加耀眼,更加让我……自惭形秽。”
“我不敢靠近,不敢打扰。我只能用我这双曾经只会签署冰冷文件的手,去学着打磨木材,修缮房屋,去做一些……或许能让你稍微轻松一点点的事情。我知道这微不足道,但这已经是我能想到的、唯一可以靠近你的方式。”
他的声音里带着一种近乎绝望的卑微。
“建立基金会,不是我想要补偿什么……我知道我补偿不了。我只是……只是希望,你曾经被折断的翅膀,你曾经无法实现的理想,能够通过另一种方式,在更多需要的地方飞翔。那不仅是你的梦想,也是我……迟来的理解和支撑。”
说到这里,他的声音哽咽了一下,带着巨大的酸楚:
“清澜,我承认,我很自私。我害怕离开,害怕这一次转身,就是永别。害怕等我回来时,你……你已经不再需要,甚至不愿意再看到我。”
他深吸了一口气,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说出了那句压在心底太久太久的话:
“我爱你。不是过去那种幼稚的占有和征服,而是……懂得了尊重、懂得了守护、懂得了什么是真正珍贵的……爱。”
“我不求你回应,更不敢奢望未来。我只想告诉你这个事实——陆寒霆这颗早已千疮百孔、冰冷僵硬的心,因为它过去就该珍惜的人,重新学会了跳动,也……彻底沉沦,万劫不复。”
“我会回来。”他的语气骤然变得无比坚定,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绝,“无论爷爷情况如何,无论前方还有什么,处理完我必须承担的责任,我一定会回到这里。不是以陆氏继承人的身份,只是……作为陆寒霆,作为那个……或许永远无法被你接纳,却依然想用余生,默默守在你边界之外的……罪人。”
话音落下,门外陷入了长久的寂静。
他没有等她的回应,仿佛说出这些话,已经耗尽了他所有的勇气。脚步声再次响起,缓慢、沉重,一步一步,逐渐远去,最终消失在浓郁的夜色里,如同从未出现过。
沈清澜依旧坐在窗前,手中的笔不知何时已经滚落在地。
台灯的光晕笼罩着她,在她苍白的脸上投下明暗交织的阴影。她维持着那个姿势,久久未动。
窗外,夜风吹过,带来远山草木的叹息。
他离开前的深夜告白,
像一场毫无预兆的暴风雨,
席卷了她刚刚筑起的心防。
那些沉重而滚烫的字句,
如同烙印,
深深地刻在了
这个分别之夜的寂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