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区的夜,来得纯粹而深邃。没有城市的光污染,墨蓝色的天幕上,银河如同一条缀满碎钻的纱巾,清晰得令人心醉。晚风带着草木的清香和一丝凉意,拂过寂静的医疗站。
陆寒霆结束了晚间的整理工作,没有立刻回到他那间简陋的临时宿舍,而是信步走到院落中央那棵老槐树下,靠着粗糙的树干,仰头望向星空。在这里,他才能短暂地逃离白日的喧嚣与回忆的追捕,获得片刻虚假的安宁。
不远处,几个住在医疗站附近的孩子还没有回家,正围坐在一块大石头上,叽叽喳喳地说着话。他们的声音在静谧的夜里显得格外清晰。
“……我阿婆说,人死了,就会变成天上的星星。”一个女孩的声音,带着孩童特有的、对生死模糊的认知。
“真的吗?那哪一颗是我太公?”另一个男孩好奇地问。
“最暗的那颗就是你太公!我阿爷才是最亮的那颗!”立刻有孩子争辩起来。
童言稚语,让陆寒霆冰冷的嘴角几不可察地牵动了一下,随即又恢复了原状。他继续望着星空,目光没有焦点。
就在这时,那个白天问他是否见过沈医生的小女孩——叫阿依古的,用非常肯定的语气,指着夜空中的某一个方向,大声说道:
“才不是呢!我知道!沈医生是天上最亮的那颗星星!”
她的声音清脆而笃定,瞬间压过了其他孩子的争论。
陆寒霆的身体猛地一僵,呼吸在那一刻停滞。他循着阿依古手指的方向望去,那是北斗七星勺柄延伸出去的方向,一颗异常明亮、闪烁着稳定白光的星辰,正静静地悬挂在天际,仿佛亘古以来就在那里,温柔地注视着这片苍茫群山。
“我阿妈说的!”阿依古见同伴们看向她,更加得意地解释,“阿妈说,沈医生是最好最好的人,她走了,老天爷就让她变成了最亮最亮的星星,这样,晚上走路的人就不会害怕了,生病的人看着它,就好像沈医生还在看着他们一样。”
其他孩子们安静了下来,仰着小脸,望着那颗星星,小小的脸上露出了似懂非懂、却又深信不疑的神情。
“嗯,沈医生就是最亮的星星。”一个男孩附和道。
“我以后晚上不怕走夜路了。”另一个小声说。
孩子们达成了共识,又开始嬉笑起来,话题转向了别的,关于星星的讨论就此结束。
然而,树下那个高大的身影,却如同被施了定身咒,久久无法动弹。
“沈医生是天上最亮的星星……”
这句话,像一道裹挟着无尽思念与纯粹信仰的闪电,劈开了陆寒霆冰封的心湖。没有复杂的逻辑,没有深刻的哲理,只是山区人民最朴素、最直接的情感表达,却比任何悼词、任何奖项、任何他精心策划的纪念方式,都更具穿透力。
他死死地盯着那颗星,眼眶不受控制地迅速发热、泛红。
是啊,她配得上。
配得上成为夜空中最明亮、最温暖的存在,永远高悬,指引方向,驱散恐惧与阴霾。
而他呢?
他活在泥泞与黑暗里,双手即将沾满复仇的血污,内心是一片永无止境的荒芜与悔恨。他与她,一个在九天之上散发光明,一个在无边地狱背负罪孽。
这巨大的反差,像一把钝刀,在他心上反复切割,带来一种近乎窒息的痛楚。
他一直以为,自己活在她的影子里,是在靠近她。
直到此刻,听着孩子们将她与星辰并列,他才绝望地意识到,他们之间的距离,何止天渊之别。
他是地上的淤泥,而她,早已化作天上的星光。
一滴滚烫的液体,终于挣脱了束缚,从他眼角滑落,迅速被夜风吹冷,消失在黑暗里。他没有去擦,只是任由视线模糊,让那颗遥远的星辰在泪光中晕染开,变成一团温暖而刺目的光斑。
孩子们的笑声渐渐远去,被家长唤回了家。院落里重新恢复了寂静,只剩下风声和远处隐约的狗吠。
陆寒霆依旧保持着仰望的姿势,像一尊虔诚仰望神只的信徒,又像一个被遗弃在人间、遥望天堂的孤魂。
许久,许久。
他才缓缓低下头,抬手,用指腹极其粗暴地抹去脸上残留的湿痕。
他转身,走向那间没有灯光的宿舍,背影在稀薄的星光下,显得愈发孤独、冷硬。
清澜,你听到了吗?
在这些你最牵挂的孩子们心里,你成了星辰。
这或许,是你最好的归宿。
而我……
我将继续留在这污浊的人世,完成我该做的事。
直到……或许有一天,我能坦然仰望你这颗,天上最亮的星。
夜空下,星光无言,静静照耀着群山,也照耀着那个在黑暗中独行、背负着沉重宿命的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