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房里,时间仿佛凝滞。只有窗外偶尔传来的鸟鸣,提醒着现实的存在。沈清澜手中的那份深蓝色文件夹,此刻重若千钧。那些冷冰冰的医学术语和扫描影像,在她脑中迅速构建出一个令人心悸的可能性——那个强大如神只、掌控着庞大商业帝国的男人,内心深处,竟埋藏着一颗名为“遗传宿命”的定时炸弹。
她抬起眼,目光复杂地看向窗边的陆寒霆。他依旧背对着她,身姿挺拔,肩线绷得有些紧,仿佛在抵御着什么无形的压力。阳光勾勒出他冷硬的轮廓,却照不进他此刻可能翻涌着惊涛的内心。
“所以……”沈清澜的声音带着一丝她自己都未察觉的沙哑,“你担心的,不仅仅是那些记录上的早期症状,而是……它未来可能的发展方向?比如……阿尔茨海默症?”
这个词,她吐露得有些艰难。对于一个依靠绝对理智、缜密思维和强大记忆力来掌控一切的人而言,逐渐失去认知、记忆,乃至自我,恐怕是世间最残酷的刑罚。
陆寒霆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僵硬了一下。他缓缓转过身,脸上没有什么表情,但那双深邃的眼眸里,却翻涌着沈清澜从未见过的、沉黯的涡流。那是一种被看穿核心恐惧后的、近乎赤裸的戒备,以及一种深植于骨髓的……厌憎。
“不是担心,”他纠正她,声音低沉而冷硬,带着一种斩钉截铁的否定,“是厌恶,是必须扼杀的可能。”
他走向她,步伐沉稳,却带着一种无形的压迫感,直到两人距离近得能清晰感受到彼此的呼吸。
“我亲眼见过我祖父……最后那几年的样子。”他的声音压得很低,仿佛怕惊扰了什么可怖的回忆,“一个曾经叱咤风云、精明一世的人,变得像个无助的孩童,认不出至亲,记不住刚说过的话,情绪失控,尊严尽失……那不是我祖父,那只是一个被病魔剥夺了一切的空壳。”
他的眼神锐利如冰锥,直直刺入沈清澜的眼底:“我可以接受失败,可以接受算计,甚至可以接受死亡。但我绝不能接受……那样没有尊严的、缓慢的消亡。绝不能接受变成一个连自己都无法控制的……累赘。”
“累赘”两个字,他咬得极重,带着一种近乎偏执的决绝。
沈清澜的心被狠狠攥紧。她终于明白,他那种近乎严苛的自我控制,对身体状态的极致关注,甚至在某些时刻表现出的、近乎无情的理智,其根源或许都源于此——他在用全部的意志力,与那个潜伏在基因里的、可能导向毁灭的宿命进行着一场无声的战争。
这份恐惧,塑造了如今这个强大到令人望而生畏的陆寒霆,也成了他内心深处最脆弱、最不容触碰的禁区。
而现在,他将这个禁区,向她敞开了。
“这份档案,”陆寒霆的目光落在她手中的文件夹上,语气恢复了之前的平静,却更添了几分沉重,“记录的不是一种疾病,而是我必须战胜的敌人。我告诉你这些,不是想换取同情,也不是要你承诺什么。”
他顿了顿,目光重新回到她脸上,带着一种审视,也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坦诚:“我只是觉得,如果你……如果你真的决定要留下来,你有权知道,你未来可能需要面对的,不仅仅是一个商业伙伴或伴侣,还可能是一个……需要与自身命运持续搏斗的战士,甚至……在某一天,可能会变成一个你需要耗费心力去照顾的‘病人’。”
他将最坏的、也是最令他恐惧的可能性,赤裸裸地摊开在她面前。这是一种极度理性,却也极度残忍的坦诚。他在逼她做出选择,一个基于全部真相,而非表面光环的选择。
沈清澜看着他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眸,那里面没有了平日里的掌控一切,只有一片沉寂的、等待宣判的海。她忽然想起他昨夜站在夜色中孤寂的背影,想起他偶尔流露出的、与年龄和地位不符的沉重。
原来,那不仅仅是因为家族的责任和商场的厮杀,更是源于这份如影随形的、对失去自我的终极恐惧。
她握紧了手中的文件夹,指尖因用力而微微泛白。她没有立刻回答,而是迎着他的目光,问了一个问题,一个基于她专业角度的问题:
“档案里提到,病变存在家族遗传倾向,但并非百分百显性,且进展速度和严重程度个体差异极大。近几年的监测数据显示你的指标异常稳定,甚至某些参数优于基准线。这说明,通过极致的自律、持续的监测和可能的干预,延缓甚至阻止其临床进程,是有很大可能的,对吗?”
她没有安慰,没有怜悯,而是用冷静的、专业的分析,切入核心。
陆寒霆微微一怔,似乎没料到她会从这个角度回应。他眼底的沉黯波动了一下,缓缓点头:“是。这也是我一直在做的。”
“那么,”沈清澜上前一步,距离他更近,近得能看清他瞳孔中自己的倒影,她的声音清晰而坚定,“你的敌人,或许也是我的研究领域未来可能攻克的难题之一。神经退行性病变的早期干预和逆转,是全球顶尖实验室都在角逐的方向。”
她将文件夹轻轻合上,递还到他面前,但没有松开手,目光依旧牢牢锁着他:“陆寒霆,我无法承诺未来一定能找到治愈方法,那是科学,需要时间和运气。但我可以承诺,只要我站在你身边,我就会用我所有的专业知识和能力,作为你的‘战友’,而不仅仅是‘照顾者’,去一起面对这个敌人。”
她的回应,没有落入情感煽情的窠臼,而是将他最恐惧的“疾病”与“累赘”,重新定义为了一个可以共同研究和对抗的“科学问题”。这最大限度地尊重了他的骄傲,也明确了她自己的立场——她不是来怜悯他的,她是来与他并肩作战的。
陆寒霆凝视着她,看着她眼中闪烁的、混合着理性光芒与不容置疑的坚定的光芒,心中那片冰封的、名为恐惧的荒原,仿佛被投入了一颗火种。
他没有去接那份档案,而是伸出手,覆盖在她握着文件夹的手上,连同文件夹一起,紧紧握住。
他的手掌温热而有力,带着轻微的颤抖。
“……好。”他哑声回应,只有一个字,却仿佛卸下了千钧重担。
那份对阿尔茨海默症的恐惧,并未消失,但在此刻,因为她的存在和她的“宣战”,似乎不再那么狰狞和孤立无援。
界限,在共同面对最深层的恐惧时,再次被模糊,一种更深沉的、基于生命本质的联结,正在悄然建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