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扶苏再次踏入宣室殿时,赵成刚刚批阅完一份关于河渠修缮的长篇奏章,密密麻麻的字迹写满了奏折的空白处,
详细标注着各地河渠的破损情况、修缮方案以及所需的人力物力。
他放下手中的毛笔,伸出双手,轻轻揉着酸痛僵硬的手腕,指关节因为长时间握笔而微微泛白,连带着手臂都有些发麻,脸上满是掩饰不住的疲惫。
听到脚步声,赵成立刻抬眼望去,当看到去而复返的扶苏时,眼中瞬间闪过一丝诧异,随即连忙站起身,整理了一下褶皱的官服,恭敬地躬身行礼:“臣参见陛下。”
他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显然已经忙碌了许久。
行礼的间隙,赵成悄悄抬眼,敏锐地打量着扶苏的神情——
皇帝的脸色依旧有些苍白,眼底还带着淡淡的红血丝,显然刚才在阿房宫受了不小的刺激,可他的眼神,却与之前离开时截然不同。
之前离开时,皇帝的眼神里满是烦躁、敷衍与不耐,仿佛连多待一刻都觉得煎熬;可此刻,那份烦躁早已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沉静,
一种历经反思后的清醒,甚至还藏着一丝急于投入政务、急于证明自己的迫切,像是在借着忙碌的政务,宣泄心中的情绪,
也像是在借着政务,向所有人证明自己并非父皇口中那般不堪。
“丞相不必多礼,起身吧。”扶苏的声音有些沙哑干涩,显然是刚才情绪激动时喊得太用力,此刻说话都带着一丝疲惫,可语气却平和了许多,
没有了之前的急躁。他径直走到赵成的案几旁,目光扫过案几上堆积如山的奏折,随手拿起最上面的几份,缓缓翻阅起来,指尖划过奏折上的字迹,动作沉稳而认真。
翻了片刻,他抬头看向赵成,轻声问道:
“这些都是尚未批复的政务?还有多少?”
赵成连忙直起身,恭敬地回道:
“回陛下,今日的重要急务已基本处理完毕,余下这些多是地方官员的奏报,不算太过紧急,臣打算连夜批阅完毕,明日再向陛下汇报。”
他说着,下意识地观察着扶苏的神情,心里依旧满是疑惑——皇帝明明刚才怒气冲冲地离开了宣室殿,怎么会突然折返回来?
难道是在阿房宫与始皇帝谈妥了?还是受了什么刺激,想通了什么?
“不必了。”
扶苏直接打断了赵成的话,语气坚定,说着便径直走到案几对面的椅子上坐下,拿起旁边的朱笔,指尖轻轻摩挲着笔杆,
目光落在手中那份关于北地军马补充的奏折上,抬眼看向赵成,认真说道:
“朕与你一同看。这份奏折是关于北地军马补充的?
细细说与朕听,北地近来的边防情况如何?所需军马数量是否合理?粮草筹备是否能跟上?”
赵成心中愈发惊疑不定,却不敢违抗圣意,只能压下满心的疑惑,重新走到案几旁,拿起那份奏折的副本,条理清晰地汇报起来:
“回陛下,北地近来边防较为紧张,匈奴时常在边境挑衅,侵扰边境百姓,驻守北地的将士多次上书请求补充军马,以增强防御能力。
奏折中请求补充的军马数量共计五千匹,臣已核对过北地的兵力部署,这个数量较为合理,足以应对当前的边防局势。
至于粮草筹备,臣已让户部核算过,目前国库粮草充足,足以支撑北地军马的粮草供应,只是粮草运输需要途经河西走廊,
近来河西走廊一带偶有风沙,可能会延误几日,臣正打算明日召见户部与兵部官员,商议粮草运输的应急预案……”
赵成汇报得格外详细,每一个细节都不敢遗漏,同时还在暗中观察着扶苏的反应。
他发现,皇帝听得格外认真,微微蹙着眉头,眼神专注地落在奏折上,时不时会抬手在奏折上做标记,遇到不清楚的地方,便会立刻追问,
问题问得具体而深入,丝毫没有之前的敷衍与心不在焉。
“河西走廊风沙延误粮草运输,可有备选路线?”扶苏放下手中的朱笔,抬头看向赵成,语气严肃地问道,
“若是风沙过大,原定路线无法通行,粮草供应不上,北地将士如何抵御匈奴?
不能只做应急预案,还要提前规划好备选路线,确保粮草能按时送达,不能让将士们在前线忍饥挨饿。”
“陛下所言极是。”赵成连忙躬身应道,“臣疏忽了,尚未考虑到备选路线,
明日便让兵部官员核查河西走廊周边的路线,尽快制定出备选方案,确保粮草运输万无一失。”
“嗯。”扶苏微微点头,重新拿起朱笔,在奏折上写下批复意见,笔尖划过纸张,发出沙沙的声响,
每一个字都写得格外认真,斟酌再三,才最终落下笔。写完后,他又仔细看了一遍,确认没有问题,才将奏折放在一旁,拿起下一份奏折。
………
赵芸他在阿房宫暖阁陪着嬴政饮了几盏闷酒,又絮絮叨叨说了大半宿有的没的闲话,直到嬴政眼皮沉重得再也抬不起来,歪在榻上沉沉睡去,
赵高才拖着灌了铅似的身子,一步一挪地回到自己在咸阳的府邸。
刚踏进卧房,紧绷了一整夜的神经骤然松弛,他连外袍都没来得及脱,便一头栽倒在熟悉的床榻上,柔软的被褥裹住身子的瞬间,
只觉得浑身骨头像是被拆开重组过一般,每一寸都在叫嚣着酸痛,尤其是那把早已不堪重负的老腰,更是传来一阵接一阵的钝痛,
密密麻麻地蔓延开来,分明是在抗议白日里朝堂上的殚精竭虑,以及昨夜暖阁中长久站立的煎熬。
“真是……自作自受……”赵高闭着眼,眉头拧成一个深深的川字,嘴里含糊不清地嘟囔着,声音沙哑得像是被砂纸磨过,“好好的酒非要劝,
没边的话非要陪……脑子一热还提什么上林苑狩猎……我这把半截身子埋进土里的老骨头,是能翻身上马,还是能拉得开那张硬弓?纯粹是给自己找罪受,自讨苦吃!”
抱怨的话翻来覆去地在舌尖打转,可心里却比谁都清楚,有些陪伴根本推不掉,有些话茬一旦接了,就只能硬着头皮扛到底。
昨夜嬴政一杯接一杯地灌酒,眼底的郁色浓得化不开,太上皇的尊荣坐得并不安稳,扶苏那边的动作越来越明显,
朝堂上的暗流早已汹涌,嬴政心里憋着的委屈与不安,也只有在他面前才敢稍稍流露几分。他是嬴政最信任的人,哪怕累得快要散架,
哪怕知道陪酒熬夜是折腾自己,也终究舍不得拂了嬴政的意,更不敢在这敏感的时候,让嬴政觉得孤立无援。
思绪乱糟糟地缠在一起,困意如同潮水般汹涌而来,赵高的意识渐渐模糊,迷迷糊糊间,便沉入了漆黑的梦乡,连梦里都在反复拉扯着朝堂上的纷争,睡得极不安稳。
仿佛刚合眼不过片刻,一阵急促却刻意压低的脚步声便从门外传来,紧接着,奶娘王媪熟悉的声音响起,带着掩饰不住的焦急,一遍遍在门外敦促:
“侯爷!侯爷!快醒醒!宫里来人了!急事!”
“唰”的一声,赵高猛地从榻上惊醒,心脏“咚咚咚”地狂跳不止,刚坐起身,腰间便传来一阵钻心的疼,他忍不住倒抽一口冷气,
下意识地用手扶住腰肢,眉头皱得更紧了。
窗外天色才刚蒙蒙亮,灰蒙蒙的光线透过窗棂洒进来,屋里还带着几分深夜的凉意,一股浓重的起床气混杂着挥之不去的困倦,如同沉重的枷锁,
将他牢牢摁在榻上,连抬手的力气都没有,只想再倒下去睡个天昏地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