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重的青铜虎符，被秦王政亲手交到了王翦布满老茧的手中。
那冰冷的触感，代表着六十万大秦儿郎的性命，代表着整个帝国的命运。
风雪似乎在这一刻变小了，但气氛却更加凝重。
王翦双手接过虎符，如同托起一座泰山。
他缓缓起身，目光扫过肃立在风雪中的秦王、李斯、赵高，以及那支沉默的禁卫军。
他没有立刻谈论军情，没有慷慨激昂地立誓，反而在众人略带诧异的目光中，对着秦王，露出了一个近乎……
憨厚的、甚至有些市侩的笑容。
“大王，”
王翦的声音带着一丝不好意思的局促，与他方才领命时的悲壮判若两人，
“老臣……老臣斗胆，尚有一事相求。”
秦王微微一怔：
“老将军但说无妨！寡人无有不允！”
此刻别说一件事，便是十件百件，只要能换来胜利，他都会答应。
王翦搓了搓手，仿佛有些难以启齿，声音也压低了些：
“老臣……年事已高，此次出征，千里转战，也不知……
也不知这把老骨头还能不能囫囵个儿回来。”
他顿了顿，偷眼看了看秦王的脸色，见并无不悦，才继续说道：
“老臣一生征战，也没给子孙后代攒下多少家业。此次蒙大王恩典，统领如此大军，实在是……诚惶诚恐。
老臣想着，趁现在大王还念着老臣这点微末功劳，想……
想为子孙求些上好的田宅园池，也好……也好让他们日后有个依靠，不至于饿肚子……”
此话一出，全场愕然！
李斯眼中闪过一丝难以置信，随即化为深深的疑虑和一丝不易察觉的鄙夷——
这都什么时候了？大军即将开拔，关乎国运存亡，这老匹夫竟还惦记着给自己捞田产？
简直……简直不知所谓！
赵高拢在袖中的手也微微一顿，细长的眼睛里掠过一丝精光。
他飞快地瞥了一眼秦王。
只见秦王脸上的肌肉也明显地抽动了一下，显然也没料到王翦会在此时提出如此“不合时宜”的要求。
一股被轻视、甚至被要挟的怒火瞬间涌起！寡人托付举国之兵，你竟只想着给自己圈地？！
然而，那六十万大军的重担和王翦那张苍老却带着“诚恳”的脸，死死压住了这股怒火。
秦王深吸一口气，强压下心中的不快，尽量让自己的声音显得平和：
“老将军劳苦功高，些许田宅，何足挂齿！寡人即刻下诏，赐老将军频阳良田千顷，渭水之滨美宅三处，仆僮三百！
待老将军凯旋，寡人另有重赏！”
语气虽慷慨，却难掩那一丝僵硬。
“谢大王隆恩！”
王翦立刻喜形于色，深深拜谢，仿佛得了天大的好处，脸上那点市侩气更浓了，
“只是……大王，老臣听说咸阳城东新修的那片宫苑，景致极佳，靠近上林苑，风水也好……您看……”
“王翦！”
秦王终于有些按捺不住，声音陡然提高，带着一丝愠怒，“寡人赐你频阳田宅，已是优渥！
咸阳宫苑，乃王室禁地，岂是臣子可觊觎？你……”
他想斥责对方贪得无厌，但看着王翦那副“可怜巴巴”的样子，想到六十万大军，后面的话硬生生咽了回去，脸色憋得有些发青。
“是是是！老臣糊涂！老臣糊涂！”
王翦连忙惶恐地躬身，
“大王息怒！是老臣贪心了！有频阳的田宅，老臣就心满意足，心满意足了！”
他搓着手，脸上堆着讨好的笑，仿佛刚才那点“非分之想”只是无心之失。
秦王看着眼前这个前后判若两人的老将，心中那股邪火不上不下，堵得难受。
他烦躁地挥挥手：“罢了！寡人再加赐你蓝田美玉十双，黄金千镒！莫要再言！
速速整军，克日启程！”语气已带着明显的不耐。
“老臣遵旨！谢大王厚赐！”王翦再次深深拜谢，脸上那市侩的笑容更加灿烂，
小心翼翼地收好秦王亲笔写下的赐田诏书和赏赐清单，仿佛捧着什么稀世珍宝。
直到王翦退下，去检阅那集结在风雪中的、一眼望不到头的庞大军队，秦王胸中的那口闷气依旧难以消散。
他转身，对着一直沉默的李斯和赵高，忍不住恨声道：
“这老匹夫！大敌当前，不思破敌之策，竟只知为子孙求田问舍！贪鄙至此！气煞寡人！”
李斯连忙躬身：
“大王息怒。王老将军……或许……或许是年迈昏聩，虑事不周……”他心中也满是疑虑和不满。
唯有赵高，垂着眼睑，袖中的手指轻轻捻着那方丝帕，嘴角却勾起一丝几乎看不见的、冰冷的弧度。
贪鄙？
昏聩？
他心中冷笑。
政哥啊政哥，你还是太年轻，太自负了！
这哪里是贪鄙？这分明是……自污求生的大智慧！
六十万大军！倾国之兵！古往今来，哪个君王能真正放心将如此重器交予臣子？
功高震主，鸟尽弓藏！王翦何等人物？他深知此战若胜，其功勋将震古烁今！
到那时，他王翦在秦王心中，将不再是国之柱石，而是……巨大的威胁！
他今日这番看似贪婪、市侩、甚至有些丢脸的索要田宅之举，就是要告诉秦王：
我王翦所求，不过是些黄白之物，是子孙后代的安乐窝！我对你的王位，毫无威胁！
我所图的，只是这点看得见、摸得着的“小利”，而非那滔天的权势！
这哪里是贪？这分明是赤裸裸的、以退为进的政治宣言！
是用“贪婪”的表象，来换取秦王对他掌握六十万大军的“放心”！这老狐狸……心思深得可怕！
赵高心中，对王翦的忌惮，瞬间提升到了前所未有的高度。
风雪中，王翦登上了高大的点将台。
台下，是绵延数十里、如同黑色海洋般的六十万大秦锐士！
戈矛如林，战旗猎猎，肃杀之气直冲云霄，连漫天风雪都似乎为之避让！
王翦的目光缓缓扫过这决定帝国命运的庞大军队。
他脸上的市侩和贪婪早已消失得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沉静如深潭、却又蕴含着无穷力量的威严！
他高高举起了那枚象征着无上兵权的青铜虎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