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刚蒙蒙亮,薄雾还懒洋洋地缠在青灰色的巷弄屋檐上。苏晚月和张姐已经带着几个临时雇来的板车工,吭哧吭哧地把十箱捆扎得结结实实的工装裤,运到了县城最大的国营百货商店——红星百货的后门口。
空气里弥漫着晨露的清新和板车轮胎碾过湿漉漉青石板的橡胶味。苏晚月的心跳得有点快,手心微微出汗,不是因为累,而是因为期待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这十箱货,一百条裤子,是她“晚风”作坊真正意义上批量生产的第一单,用的是陆行野弄来的厚实军绿帆布,耐磨又挺括,款式是照着广州那边最时兴的样式改良的,裤线笔直,口袋设计实用。她和张姐带着女工们熬了好几个通宵,每一针每一线都倾注了心血。如果能被红星百货收下,哪怕只是放在角落里卖,那就是个金字招牌,是个响当当的开门红!
“月妹子,放心,咱这裤子,比他们柜台里摆的那些灰扑扑、软塌塌的劳保裤强多了!”张姐用袖子抹了把额头的细汗,信心十足地拍了拍最上面的纸箱,发出沉闷厚实的声响。她是老裁缝,眼毒手准,对这质量心里有底。
苏晚月深吸一口气,努力压下心头的忐忑,点了点头,脸上挤出一个带着希望的笑容:“嗯!张姐,敲门吧。”
“砰砰砰!” 张姐那带着老茧的手掌,用力拍在红星百货后门那扇漆皮剥落的绿色铁门上,声音在寂静的清晨显得格外突兀。
过了好一会儿,铁门上的一个小方窗“哐当”一声被拉开,露出一张睡眼惺忪、胡子拉碴的中年男人的脸。他穿着深蓝色的工装,胸口印着模糊的“红星”字样,是仓库管理员老赵。他眯着眼,不耐烦地扫了门外一眼,目光掠过板车上堆叠的纸箱,最后落在苏晚月和张姐身上,眉头立刻拧成了疙瘩。
“干什么的?大清早的!送货?有单子吗?” 老赵的嗓音带着没睡醒的沙哑和浓浓的不耐烦。
“赵师傅,早啊!” 张姐堆起笑脸,赶紧凑近小窗口,“我们是‘晚风’作坊的,前些天跟采购科的王主任说好了,送一批新款的工装裤来试试……”
“王主任?” 老赵嗤笑一声,像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王主任调去市里学习班了!现在采购的事归新来的李副主任管!” 他上下打量了苏晚月和张姐几眼,眼神里是毫不掩饰的轻蔑,“个体户?私营作坊?” 这几个字从他嘴里吐出来,像是带着某种肮脏的标签。“走走走!李主任交代了,我们红星百货,只收国营大厂、集体厂的货!你们这种小门小户的,不收!别在这儿堵门!”
“砰!” 小方窗被毫不留情地关上了,巨大的声响震得门框上的灰尘簌簌落下。
仿佛一盆混着冰碴的冷水,兜头浇下!苏晚月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得干干净净,笑容僵在脸上,碎成了渣。张姐也愣住了,脸上的热情瞬间冻结,变得又红又白。
“赵师傅!赵师傅您开开门!我们这裤子质量真的特别好!您看一眼!就看一眼行不行?” 张姐不甘心,扑上去用力拍打着铁门,声音带着焦急和哀求。
门内毫无回应,只有死一般的寂静。
苏晚月站在原地,手脚冰凉。清晨的薄雾似乎变成了粘稠的冰水,裹住了她,寒意直往骨头缝里钻。那句“只收国营大厂、集体厂的货!你们这种小门小户的,不收!”像淬了毒的针,反复扎进她的耳膜,刺进她的心脏。
个体户…私营作坊…小门小户…
这些词像沉重的枷锁,牢牢地套在她和她的心血上。她以为只要东西好,就能有出路,却忘了在这个年代,身份,是比质量更硬的通行证。一股巨大的屈辱感混杂着失望和愤怒,猛地冲上头顶,让她眼前阵阵发黑。
“月妹子…这…这可咋办啊?” 张姐转过头,声音都带了哭腔,看着那十箱沉甸甸的货,像看着十座沉重的大山。
板车工们也面面相觑,等着主家拿主意。
苏晚月死死咬住下唇,直到尝到一丝腥甜的铁锈味。她猛地抬起头,眼神里刚才的脆弱和屈辱被一种近乎凶狠的倔强取代。她不能倒在这里,不能被一扇门就轻易打倒!
“走!” 她的声音有些发颤,却异常清晰和坚定,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把货拉走!国营店的门槛高,我们…另找地方卖!”
十箱沉重的货,又被原封不动地拉回了作坊所在的那条偏僻巷子。板车停在院门口,像十块巨大的、冰冷的耻辱碑。院子里,几个早到的女工正兴奋地等着听好消息,看到这情景,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了,窃窃私语声也戛然而止,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压抑的、令人窒息的沉默。
苏晚月没说话,也没看任何人。她只觉得浑身脱力,像被抽干了所有筋骨。她推开院门,脚步有些踉跄地走进自己那间小小的、既是工作间又是卧室的屋子,反手“咔哒”一声锁上了门。
狭小的空间里,光线昏暗。空气中还残留着帆布和缝纫机油的味道,桌上摊着未完成的设计草图,地上堆着裁剪好的布料。这一切,在几小时前还充满了希望和奋斗的气息,此刻却显得如此讽刺和沉重。
巨大的失落感和铺天盖地的疲惫感终于将她彻底淹没。她背靠着冰冷的门板,身体顺着门板缓缓滑落,最后跌坐在冰冷的水泥地上。她把脸深深埋进膝盖里,肩膀无法抑制地剧烈颤抖起来。
没有哭声。只有压抑到极致的、破碎的抽泣声从紧咬的唇齿间溢出,断断续续,像受伤小兽濒死的呜咽。滚烫的泪水汹涌而出,迅速浸湿了粗糙的裤料。前世今生积压的委屈、不甘、被人轻贱的愤怒、对未来的巨大迷茫……所有情绪在这一刻决堤。
为什么?为什么这么难?
她只是想靠自己,堂堂正正地活下去,做点事情,怎么就那么难?国营店的门槛像一道天堑,个体户的身份像一块甩不掉的脏抹布!周文斌的算计,陆家的倾轧,现在连堂堂正正卖货都被人拒之门外……她像一只被困在蛛网里的飞蛾,无论怎么挣扎,都挣不脱那无形的、名为“身份”和“偏见”的束缚。
就在她被绝望的潮水快要溺毙的时候,门外院子里,传来了张姐刻意提高、带着安抚意味的声音:
“大伙儿别愣着!把货先搬进来!放库房,码整齐了!月妹子…月妹子就是有点累,歇会儿就好!咱们的裤子这么好,国营店不要,是他们的损失!总有识货的地方!都打起精神来!”
女工们低低的应和声传来,然后是小心翼翼的、搬动箱子的声音。
这声音像一根细小的针,轻轻刺破了苏晚月封闭的绝望。一丝微弱的暖意,混杂着更深的愧疚涌了上来。她不是一个人,还有张姐,还有这些靠她吃饭的女工。她不能倒下去。
她猛地抬起头,胡乱地用袖子抹去脸上狼狈的泪痕。泪眼模糊中,她的视线不经意地扫过房间角落。
那里,挂着陆行野那件洗得有些发白、但依旧笔挺的旧军装。深绿色的布料,在昏暗的光线下透着一股沉静的力量感。而在军装上方,一枚用红布仔细包裹着、只露出一角的军功章,静静地躺在简易的木架子上。暗金色的光芒,即使被红布遮掩了大半,依旧在昏暗中顽强地透出一抹不容忽视的、坚硬的微芒。
苏晚月的目光,如同被磁石吸住,死死地定格在那抹暗金之上。
暮色四合,天边只剩下最后一线暗红的残霞,无力地涂抹着灰蓝色的天际。
陆行野推开院门走进来时,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幅景象:十来个印着“晚风”字样的纸箱,整整齐齐却又无比突兀地堆在院子中央,像一座沉默的孤岛。女工们都已散去,只有张姐在院角的水龙头下闷头洗着什么东西,水声哗啦,背影透着疲惫和沮丧。空气里弥漫着一股压抑的低气压。
他的目光掠过那些箱子,浓黑的剑眉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随即恢复了一贯的冷峻。他没有多问,径直走向他和苏晚月住的那间屋子。
屋门虚掩着,里面没有开灯,光线昏暗。陆行野推门进去,脚步放得很轻。
苏晚月正背对着门口,坐在缝纫机前的小板凳上。她并没有在干活,只是低着头,肩膀微微塌着,背影单薄而僵硬,像一尊凝固的雕塑。屋子里弥漫着一种无声的、沉重的悲伤和倔强。
陆行野的目光扫过她微微颤抖的肩膀,最后落在她面前的矮桌上。
桌子上,摊着一块洗得发白、但铺得异常平整的深绿色绒布。绒布中央,端端正正地摆放着那枚他珍藏的军功章。暗金色的五角星在昏暗的光线下流转着沉凝内敛的光泽,下方的绶带红得庄重。
苏晚月的手里,正紧紧攥着一小块干净的、柔软的鹿皮。她低着头,极其专注、极其缓慢地、一下,又一下,擦拭着那枚军功章。动作轻柔得近乎虔诚,仿佛在擦拭一件稀世珍宝,又像是在进行某种无声的仪式。她的指尖微微用力,指节因为攥得太紧而有些发白。
昏黄的光线勾勒出她低垂的侧脸轮廓,睫毛在眼睑下投下浓重的阴影,遮住了所有的情绪。只有那微微抿紧的唇角,泄露出她心底翻腾的惊涛骇浪。
陆行野站在门口,高大的身影在门槛处投下一道长长的阴影。他没有出声,深邃的目光落在苏晚月擦拭军功章的手上,又缓缓移到她绷紧的、透着无尽委屈与倔强的背影上。
那枚他几乎从不主动示人的军功章,此刻被她如此郑重地捧在掌心擦拭。这一幕,像一颗无声的子弹,精准地击中了他冷硬心房深处某个不为人知的角落。一种极其复杂的情绪——惊讶、了然、以及一丝难以言喻的触动——在他深潭般的眼底飞快掠过。
他静静地看了几秒,没有惊动她。然后,他悄无声息地退出了房间,轻轻带上了门,将那片昏暗和那个沉浸在无声世界里擦拭勋章的身影,留在了身后。
院子里,暮色更深了。他站在屋檐下,点燃了一支烟。猩红的火点在昏暗中明灭,映着他冷峻沉凝的侧脸。袅袅青烟升腾,模糊了他的视线,也模糊了院子里那座由十箱工装裤堆成的、象征着冰冷拒绝的“小山”。
他知道那十箱货为什么堆在那里。
他也知道,她此刻的沉默和那枚被反复擦拭的军功章,意味着什么。
夜风微凉,卷起地上的尘土。陆行野深深吸了一口烟,辛辣的烟雾沉入肺腑。他的目光穿过烟雾,投向远处县城中心红星百货大楼那模糊的轮廓,眼神锐利如鹰隼,冰冷如寒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