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还没亮透,灰蒙蒙的,像一块浸了水的旧抹布,压抑地盖在筒子楼顶上。寒风卷着地上的碎纸屑和煤灰,打着旋儿,钻进人脖颈里,冷得刺骨。楼道里静悄悄的,只有早起倒痰盂的零星声响,和远处隐约传来的广播体操音乐。
苏晚月却是一夜未眠。
那些用最恶毒的字眼印刷的匿名信,像冰冷的毒蛇,盘踞在她脑海里,嘶嘶地吐着信子。“劳改犯的养子”、“成分可疑”、“潜伏的污点”……这些刻意泼洒的污水,不仅仅是想玷污陆行野,更是想彻底浇灭“晚风”厂刚刚燃起的希望之火。几天来,原本谈好的合作方态度暧昧地推迟了签约,厂里几个老师傅的眼神也带上了躲闪和疑虑。流言,是这个年代最能杀人的软刀子。
她站在水房冰冷的窗户前,看着楼下空荡荡的院子,手指无意识地抠着窗棂上剥落的油漆。心里像是塞了一团湿冷的棉花,又沉又闷,透不过气。陆行野依旧早出晚归,沉默得像一块礁石,面对她的欲言又止,他只抬手,用力握了握她的肩膀,说:“别怕,清者自清。” 可这清白,要如何在这众口铄金中自证?
“叮铃铃——叮铃铃——”
寂静中,门卫大爷那破旧自行车铃铛被摇得又急又响,伴随着他豁了牙却中气十足的吆喝,穿透了清晨的冷雾:“报纸!《解放军报》!快来看呐!大新闻!咱们院出英雄了!上头版了!”
《解放军报》?上版?英雄?
苏晚月的心猛地一跳,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攥了一下。她几乎是下意识地转身,趿拉着棉鞋就往外跑,连外套都忘了披。
楼道里已经响起了杂乱的脚步声和开门声。邻居们都被这不同寻常的动静惊动了,纷纷探出头来。
“老张头,嚷啥呢?谁上报了?”
“解放军报?咱们院谁家孩子当兵立大功了?”
门卫老张头已经蹬着他那辆二八大杠冲进了院子,车把前的铁丝笼子里塞着一大卷新到的报纸。他满脸红光,激动得手都在抖,抽出一份报纸,哗啦一声展开,几乎戳到闻声赶来的几个邻居脸上。
“看!头版!头版头条!还有这么大一张照片!是陆科长!咱们行野科长!”
苏晚月的脚步顿在楼梯口,血液嗡地一声冲上头顶,又瞬间褪去,让她一阵眩晕。她扶着冰冷的墙壁,目光死死盯住老张头手里那份展开的报纸。
巨大的、略显粗糙的黑白新闻纸头版上,最醒目的位置,是一张占了近四分之一版面的照片。照片有些模糊,带着那个年代特有的颗粒感,但依然能清晰地辨认出——是陆行野!而且不是现在这个冷峻沉稳的陆行野,是更年轻、脸庞线条还带着些许青涩锐利、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旧军装、眼神却亮得惊人的陆行野!他站在异国焦土的断壁残垣前,背上负着一个浑身是血、昏迷不醒的战友,他自己的身体微微前倾,每一步都像要嵌入土地,而他的右手,紧紧握着一把折断的刺刀,刀尖滴着血。他的脸上沾满硝烟和血污,唯有那双眼睛,透过报纸粗糙的印刷,依然喷射着不屈的火焰和坚定的守护。
照片下方,是一行醒目的、力透纸背的粗黑体标题——**《钢铁脊梁,战火丰碑——记战斗英雄陆行野及其“尖刀七班”》**。
报道的副标题更是像一记重锤,狠狠砸在每一个看报的人心上:**“老政委含泪疾呼:莫让英雄流血又流泪!严惩造谣者,还英雄清白!”**
报道旁边,还配发了一张小幅照片。是一位白发苍苍、穿着旧式军装、胸前挂满勋章的老者,正对着镜头,神情激动,眼含热泪,庄重地行着一个标准的军礼。图片说明写着:原某部政委、战斗英雄王老,阅信后愤慨不已,郑重敬礼为英雄正名。
“嗡——”地一下,整个院子仿佛炸开了锅。
“老天爷!是行野!”
“战斗英雄!我就说行野那孩子一身正气!”
“看看!看看!背着战友!断刺刀!这才是真汉子!”
“那些挨千刀乱嚼舌根的!就该抓起来!”
“光荣之家!这是咱们全院的光荣啊!”
邻居们的议论声、惊叹声、怒骂声瞬间淹没了清晨的冷寂。无数道目光,从报纸上,齐刷刷地转向还僵立在楼梯口的苏晚月。那些目光里,充满了前所未有的震惊、敬佩、狂热,甚至是一丝羞愧。
王婶挤过人群,一把将那份还散发着油墨清香的报纸塞进苏晚月冰凉的手里,声音带着哭腔和无比的激动:“晚丫头!快看!快看看!你们家行野!是英雄!是大英雄啊!我就说那些烂心肝的是放屁!”
苏晚月的手指颤抖得几乎握不住那薄薄却又重若千钧的报纸。油墨的气息钻进鼻腔,带着一种陌生的、却又令人心悸的力量。她的目光贪婪地、一遍又一遍地扫过那些铅字,每一个字都像烧红的烙铁,烫在她的心上。
报道详细记述了数年前那场残酷的边境自卫反击战中,陆行野所在的“尖刀七班”如何深入敌后,以极小的代价出色完成阻击任务,又在撤退途中为掩护大部队和伤员,死战不退,最终几乎全员牺牲,只剩陆行野和背上重伤的战友杀出重围的惨烈事迹。文章笔触沉痛而激昂,高度赞扬了陆行野及其战友视死如归、舍生忘死的革命英雄主义和深厚的战友情谊。
而最后几段,笔锋直指近日甚嚣尘上的谣言。老政委王老在接受记者采访时,情绪激动,痛心疾首:“陆行野同志,是在战场上为国家流过血、为战友拼过命的英雄!他的养父,是老区人民用小米粥救活的苦孩子,是清清白白的革命群众!某些别有用心之人,利用特殊年代的历史问题,恶意造谣中伤我们的战斗英雄,其心可诛!这不仅是对陆行野同志个人的污蔑,更是对无数牺牲烈士的亵渎!我们绝不允许英雄流血牺牲后,回到家乡还要流泪!必须彻查严惩造谣者!”
每一个字,都像一记响亮的耳光,狠狠地抽在那些躲在阴暗处散播流言的脸上!更像一把重锤,轰然砸碎了这几天笼罩在苏晚月头顶、压得她喘不过气的阴霾和冰壳!
她死死咬着下唇,直到口腔里弥漫开一股淡淡的铁锈味。眼睛睁得大大的,一眨不眨地盯着那报纸,盯着那张年轻却无比坚毅的面孔,盯着老政委那个庄重的敬礼。视线迅速变得模糊,滚烫的泪水毫无预兆地夺眶而出,大颗大颗地砸落在报纸上,迅速晕开了那还新鲜的油墨,将“英雄”两个字染得一片模糊。
不是委屈,不是愤怒。是一种前所未有的震撼、滚烫的骄傲,和一种几乎将她淹没的、迟来的理解和心疼。原来他那身冰冷的沉默,不是淡漠;他那坚实的背影,不是在抗拒;他那偶尔在深夜惊醒时眼底一闪而过的痛楚,不是无缘无故……那都是用血与火、用失去至亲战友的惨痛,烙印进骨子里的伤痕!而她,竟然曾那样误解他,甚至因为他的沉默和冷硬而心生怨怼……
就在这时,身后传来了沉稳的脚步声。
苏晚月猛地回头。
陆行野不知何时已经下楼,正站在她身后几步远的地方。他依旧穿着那身半旧的深色外套,身形挺拔,脸上依旧是那副没什么表情的冷峻模样。仿佛院子里这巨大的轰动、邻居们狂热的注视、甚至那份摊开的、刊载着他惊天动地过往的报纸,都与他无关。
他的目光,越过激动的人群,沉静地落在苏晚月脸上,落在她满是泪痕的脸上。
四目相对。
苏晚月的嘴唇颤抖着,想说什么,喉咙却像是被什么东西死死堵住,发不出一点声音。她只是举着那份被泪水打湿的报纸,像一个无助的孩子,望着他。
陆行野沉默地看着她,看了很久。然后,他迈开脚步,一步一步,沉稳地穿过自动分开的人群,走到她面前。
他没有去看那份报纸,也没有在意周围所有的目光。他只是伸出手,用略带薄茧的、温热的指腹,极其轻柔地、一点点擦去她脸颊上肆意流淌的、滚烫的泪水。
他的动作有些生涩,甚至带着一种与他气质不符的小心翼翼。
周围所有的喧闹仿佛瞬间远去,整个世界只剩下他指腹的温度,和她震耳欲聋的心跳声。
他擦了很久,才低声开口,声音一如既往的低沉平稳,却仿佛带上了一种难以言喻的重量:“都过去了。” 他顿了顿,目光沉静如深潭,却似乎有什么东西在潭底剧烈地燃烧着,“别哭。”
苏晚月仰着头,泪水更加汹涌地涌出。她看着他那张近在咫尺的、冷硬的、却在此刻显得无比可靠的脸庞,看着他那双深不见底、仿佛能容纳她所有委屈和后怕的眼睛,所有压抑的情绪终于冲破了堤坝。
她猛地向前一步,将满是泪痕的脸深深埋进了他宽阔坚实的胸膛里,双手紧紧地攥住了他外套的衣襟,仿佛抓住了狂风巨浪中唯一的浮木。肩膀抑制不住地剧烈颤抖起来,发出压抑的、小动物般的呜咽声。
陆行野的身体似乎僵硬了一瞬,随即,那双总是习惯于紧握成拳或垂在身侧的大手,缓缓地、迟疑地抬起来,最终,坚定地、用力地回抱住了她颤抖的肩膀。他将她整个人圈进自己的怀里,用身体为她隔绝了所有好奇、激动、探究的目光。
他的下颌轻轻抵着她的发顶,感受着怀中人从未有过的、全然的依赖和崩溃。冷硬的眼眸深处,那冰封的河面下,仿佛有什么东西,伴随着老政委那个印在报纸上的、穿越时空的敬礼,和她滚烫的泪水,一起轰然碎裂,融化成了滚烫的洪流。
院子里,不知是谁带头鼓起了掌。紧接着,掌声如同雷鸣般响起,久久不息,回荡在筒子楼清晨寒冷的空气里,伴随着那份在人们手中传阅的、头版印着庄重敬礼的军报。
而那油墨的清香,混合着英雄硝烟的气息和她泪水的咸涩,深深地镌刻进了这个清晨的记忆里,再也无法磨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