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油失守、马邈降魏的噩耗，如同一声平地惊雷，在成都上空炸响。这并非经由官方驿道缓缓传递的奏报，而是随着溃兵、逃难百姓以及惊恐的商贾，如同瘟疫般迅速蔓延开来。一时间，流言蜚语，甚嚣尘上。有的说魏军已破涪城，兵锋直指绵竹；有的夸大其词，称邓艾十万大军已渡涪水，不日将兵临成都城下。恐慌如同无形的潮水，迅速淹没了这座昔日繁华安逸的锦官城。市井萧条，人心惶惶，不少富户开始暗中收拾细软，准备南逃。
皇宫，承光殿。此处的气氛，比宫外更加冰冷和窒息。
刘禅是在用早膳时，被黄门侍郎连滚带爬的闯入打断的。当听到“江油城陷，马邈投敌”这八个字时，他手中的银箸“当啷”一声掉落在玉碗中，汤汁溅污了龙袍。他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如纸，嘴唇哆嗦着，半晌说不出一个字来。巨大的恐惧，如同冰冷的巨手，扼住了他的咽喉。他最害怕的事情，终究还是发生了。什么清君侧，什么整军经武，在魏军铁蹄踏破门户的现实面前，都显得如此苍白无力。
“陛……陛下！”近侍宦官吓得跪倒一片。
“快……快传卫将军！传光禄大夫！传……传所有在京都官，即刻上朝！”刘禅的声音尖利而颤抖，带着哭腔。
片刻之后，文武百官仓皇齐聚承光殿。每个人的脸上都写满了惊惧、难以置信以及深深的忧虑。往日里秩序井然的朝堂，此刻一片混乱，交头接耳之声不绝于耳。
诸葛瞻与郤正、张翼、廖化等大臣站在班首，面色凝重至极。诸葛瞻虽然早已预料到阴平道的威胁，但江油如此迅速地失陷，还是超出了他的最坏预期。他心中一片冰凉，但深知此刻绝不能流露出丝毫慌乱。他必须稳住局面，这是最后的关头。
“众卿……众卿家……”刘禅瘫在御座上，有气无力，语带哭音，“江油……江油没了！魏军……魏军就要打过来了！如之奈何？如之奈何啊？” 他方寸大乱，完全失去了主见。
不等诸葛瞻等人开口，光禄大夫谯周便手持玉笏，快步出班，他的脸色同样苍白，但眼神中却有一种近乎绝望的“清醒”。他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声音悲怆而坚定：
“陛下！事急矣！江油既失，涪水无险可守，成都平原，门户洞开！邓艾之军，乃虎狼之师，挟新胜之威，锐不可当！而我成都守军几何？京畿兵马，多已调往绵竹、涪城，城内空虚！仓廪之中，存粮尚能支撑几时？若待魏军兵临城下，玉石俱焚，悔之晚矣！”
他抬起头，泪流满面，声音哽咽：“老臣泣血上奏！为保全陛下性命，为免成都百万生灵涂炭……唯有……唯有仿效刘琮之故事，遣使奉表……归降于魏！如此，或可保宗庙祭祀，或可全一城百姓啊陛下！” 此言一出，满殿皆惊！虽有人暗中亦有此意，但被谯周如此直白地在朝堂上提出，还是引起了巨大的震动。
“谯周！你大胆！”张翼须发皆张，怒斥道，“食汉禄，为汉臣，岂可言降！陛下，万万不可听此亡国之论！臣等愿率城中军民，凭城固守，以待大将军回援！即便战至一兵一卒，亦不辱汉臣气节！”
廖化也跪地陈词：“陛下！成都城高池深，若上下一心，未必不能守！若轻言投降，则先帝基业毁于一旦，我等有何面目见先帝于地下！”
郤正更是痛心疾首：“谯大夫！岂不闻‘国君死社稷’之义？今若降魏，陛下将何以自处？蜀中百姓，岂愿沦为亡国之奴？”
主战派群情激昂，纷纷出言驳斥。然而，谯周并非孤身一人。他代表了朝中一大批被现实恐惧压垮、对前途彻底绝望的官员。很快，便有数名文官出列，支持谯周：
“张将军、廖将军忠勇可嘉，然现实如此，岂能空谈气节？若战端一开，成都化为焦土，百姓血流成河，这难道就是忠臣所为吗？”
“大将军远在绵竹，被邓艾主力牵制，如何回援？待其回师，只怕成都早已易主！”
“归降虽辱，然可保生路，亦得封侯拜将，安度余生啊陛下！”
朝堂之上，顿时分裂成泾渭分明、势同水火的两派。主战者以张翼、廖化等武将和郤正等忠直文臣为首，主张死守待援，宁为玉碎；主降者以谯周为核心，聚集了众多悲观绝望的官员，强调现实困境，主张忍辱求生。双方激烈争辩，互相指责，声音越来越高，几乎要在朝堂上动起手来。承光殿内，乱作一团。
刘禅被这激烈的争吵吵得头晕目眩，看着下面一张张或激动或悲戚的面孔，他更加不知所措。投降？他怕背负千古骂名，怕受辱于敌国。死战？他更怕死，怕城破后的悲惨下场。他本能地想要逃避，将目光投向了至今尚未发言的诸葛瞻。
“卫将军……思远……你……你有何主张？”刘禅的声音带着哀求，仿佛诸葛瞻是他最后的救命稻草。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都聚焦到了诸葛瞻身上。这位年轻的卫将军，丞相之子，在清除黄皓、稳定朝局中展现了过人的胆识和谋略，此刻他的态度，或许将决定最终的走向。
诸葛瞻深吸一口气，出班行礼。他的面容因连日操劳而清瘦，但眼神却异常清澈和坚定。他知道，此刻每一句话都重若千钧。
“陛下，”他的声音平稳，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压过了殿内的嘈杂，“谯公忧国忧民，瞻深为理解。张、廖二位老将军忠义之心，天地可鉴。”
他先肯定了双方的部分动机，随即话锋一转，目光扫过全场，最后落在刘禅脸上，语气变得沉痛而激昂：“然，瞻以为，降不可言，守亦非上策！”
此言一出，众皆愕然。不降不守，那当如何？
诸葛瞻继续道：“降，则国祚断绝，陛下与吾等皆成亡国之奴，纵得苟活，有何颜面立于天地间？守，成都虽坚，然内无强兵，外无必援之师，久守必失，徒增伤亡，结局与降何异？”
“那……那该如何是好？”刘禅急切地问。
“唯今之计，唯有‘走’与‘战’结合！”诸葛瞻斩钉截铁，“请陛下即刻下旨，命大将军姜维，放弃绵竹，率主力火速回援，与廖化将军合兵，于涪水、绵竹之间险要处，依托地形，节节阻击邓艾，迟滞其兵锋！同时，陛下携朝廷百官及部分精锐，暂离成都，南巡南中，以避锋芒，维系国本！如此，前方将士可无后顾之忧，奋力杀敌；朝廷亦可保全，以图后举！此乃存社稷、保黎民之两全之策！”
这是诸葛瞻在巨大压力下，结合历史教训和现实情况，所能想到的最可能争取时间的策略。放弃成都，利用空间换时间，等待姜维回师，或寻求东吴援助，甚至退入南中利用复杂地形周旋。
然而，这个方案同样充满了风险和争议。
谯周立刻反对：“离弃都城？祖宗基业岂可轻弃？且南巡路途遥远，陛下安危谁可保证？此无异于流亡，恐未至南中，军心已散！”
张翼也皱眉：“让陛下离京？是否太过冒险？若途中生变……”
朝堂再次陷入争论。但诸葛瞻的方案，至少提供了一个不同于“降”或“死守”的第三种可能，给了刘禅一个似乎可以避免即刻亡国又不用立刻赴死的选择。
刘禅听着下面的争吵，看着诸葛瞻坚定而充满期盼的眼神，内心剧烈挣扎。投降？他不敢。死守？他害怕。南巡？听起来似乎……可以暂避风险？
就在这僵持不下、决定蜀汉命运的关键时刻，殿外突然传来急促的脚步声和喧哗声！一名浑身浴血的军校，不顾侍卫阻拦，踉跄冲入大殿，扑倒在地，手中高举一份已被血染红的绢帛急报，嘶声喊道：
“陛下！八百里加急！涪城廖将军军报！魏军先锋已抵涪水北岸，与我军发生激战！廖将军请求……请求朝廷速发援兵！迟则……迟则涪城不保！”
最后的坏消息，如同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到来了。涪城一旦失守，成都将彻底暴露在魏军兵锋之下。
朝堂之上，瞬间死寂。所有人的目光，都惊恐地望向御座之上那瑟瑟发抖的皇帝。
刘禅的心理防线，在这一刻，彻底崩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