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述不愿再同他们兜圈子,拿起惊堂木用力一拍后,朝着陶杜氏便是一声厉喝:“大胆陶杜氏,为何撒谎!”
陶杜氏飞快瞥两眼王石金,见他也吓得直打哆嗦,心底忽地便一寒。
她突然想起来,他明明身高体壮,床笫之间,总说他能空手打死野鹿、野猪等物,却在被苏守仁捉奸之后,只会抱头鼠窜,还将所有过错都推到她的身上,最后被打得没法,更是怕得破窗逃走。
苏守仁不过一文弱书生,他尚且如此。
如今面对崔述,他岂有不将所有的过错全部推到她身上之理?
陶杜氏慌了,心一慌,也就越加不敢乱答了,害怕答错一句,就正中王石金下怀,让他堂而皇之地将所有过错全推到她的身上来。
可又不敢不答。
陶杜氏手指慢慢收缩,渐渐握成拳头,她不能让王石金将过错全部推到她的身上。
而不让王石金将过错全都推到她身上的办法,唯有实话实说!
但实话实说之前,她还得先弄清楚,王石金都说了些什么。
思及此,陶杜氏双手伏地,用力磕了一个头:“妾身不知何时撒谎,还请使君明示。”
崔述冷笑:“先前在女狱推事院,你口口声声说是王石金见你一人在家,强行与你通奸。为何王石金却招供,是你无余钱买他所猎的野鹿肉,才以通奸抵扣肉钱?”
他竟敢如此污她!陶杜氏大怒,全然无视王石金僵硬的身躯,再次用力磕了一个头后,愤然道:“使君明鉴,那日妾身怜他叫卖半晌,也无人响应,便想给他开个张。当时,妾身手中确实没有余钱,便想叫他给妾身赊个账,是他说,实在无钱,可叫妾身给他尝个甜头,不仅今日的肉钱可以不要,以后只要妾身想吃什么肉,他风雨无阻都会送来。妾身一时糊涂,以为他说的甜头只是搂一搂,抱一抱,谁知道他……”
“你胡说!”王石金反驳的声音都破了音,“使君明鉴,是她先引着我进了她的屋,又跟我说,旁人都羡慕她嫁了个什么事也不让她做的好相公,可只有她知道,自生下女儿后,她便一直在独守空闺!我不敢接话,她就扑进我的怀里,我,我也是一时没有忍住,才上了她的当!”
“是你说口渴,向我讨水,我才领你进的屋,”陶杜氏气得不住地打哆嗦,“也是你没有端稳水,湿了我一身,你一边假借给我擦衣裳,一边上下其手,我才被迫从了你!”
王石金脱口说道:“你根本没有被迫,你分明享受……”
“够了!”崔述再次拿起惊堂木,用力一拍桌子后,冷森森道,“本官不想听你们这些龌龊的勾当!本官问你们两个,苏守仁是如何死的,老实回答!王石金,你先说!”
他刚才已经说过了。王石金掀起眼皮,飞快看一眼崔述,明白他是要让他们对质,不由哆嗦着答道:“是,是……”
“为免你不清楚,我也提醒你一句,”在他即将开口之际,崔述冷声提点,“按照《唐律斗讼》规定,虚构罪状加于他人,以所诬之罪反坐己身。即苏守仁非陶杜氏所害,你却诬告是她所害,按照《唐律》规定,以毒药害他人性命,当判绞刑。则,你就要承担诬告陶杜氏毒害苏守仁的绞刑!”
“另外,现在是在公堂之上,你若当面诬告她,还得罪加一等!”
“听明白了吗?”
听到以毒药害他人性命,要判绞刑,王石金怕得牙齿都开始咯吱作响:“听,听明白了,”
崔述道:“既然明白了,那就老实交代吧,乌头渐进方,是否出自你手?”
王石金抖得更厉害了,“使,使君明,明鉴,乌头,乌头渐进方是,是我,捡来的,不是,不是出自我,我手。也,也不是我,我杀的苏,苏守仁,是我,我把这个方子给,给了她,她,她下毒害,害得苏守仁。”
陶杜氏受他咯咯吱吱的说话声音影响,也怕得直打哆嗦道:“是他先说这个方子害人之后,就像中了风疾一样,一般的大夫都诊不出来真正病因。让我不信,可以拿苏守仁试一试。”
“不,不是,”王石金反驳,“是她,是她说受不了苏,苏守仁的毒,毒打,让我去买,买砒霜来毒,毒死苏,苏守仁,我不,不敢,才把这个方子给,给的她。”
“你不敢?”陶杜氏冷笑两声,毅然决然道,“使君明鉴,他把这个方子给我之前,就已经害死过他们村里的寨首张鹿鸣,还有李石箭和孙七娘!”
这是她想叫他买砒霜毒死苏守仁后,他给她乌头渐进方时,主动告诉的她。
时隔多年,她依旧能记得清清楚楚的原因,便是她当初听到这些话后,就立刻牢记于心,打算等苏守仁死后,就用这个拿捏他,让他将赚来的钱全部拿给她。
后来她攀上陶衡,已经看不上他那几个钱。
但在她久怀不了陶衡的孩子后,用这一把柄,逼迫他给了她一个孩子。
原本以为,从此就要一刀两断。没承想,如今她又用上了这个把柄。
“你,你,你,你……”王石金没料到她把这个也抖了出来,吓得连连磕头道,“使,使,使君莫,莫,莫要听,听她胡,胡说,我,我没,没,没有,杀……”
越害怕,牙齿咯吱得越厉害。
忽然,一阵骚臭自他腿下弥漫开来。
听着陶杜氏惊叫的声音,王石金知道自己完了,心里又恨又怕间,脑中灵光一闪,又砰砰磕头道:“使,使君明鉴,她,她生的那个,那个孩子不是,不是陶府君的,是,是我的,是和我,和我生的!”
陶杜氏惊怒:“你胡说八道!”
“我,我没有,没有胡说八道,”王石金大声道,“就是她,她拿这个把,把柄要挟,要挟我跟她生,生一个孩子,还说,还说陶府君不,不行,她和陶府君在,在一起,是为了陶氏的家,家产,还说,还说只要,只要我不说,以后,以后整个陶氏都是,都是我们孩子,孩子的。”
王石金和陶杜氏隐瞒陶坦非陶衡亲生的事实,通过伪造陶坦为陶氏血脉的方式嫁入陶氏,骗取主母身份和宗族地位的行为,无论是按《唐律·诈伪律》,还是按《唐律·户婚律》,或者按《唐律·杂律》,都要判不小的罪名。
但这些罪名的成立,需要陶氏出面状告。
如今,陶氏既未出面,崔述自然选择了暂且不理,而是将注意力都集中在了乌头渐进方的来源以及王石金利用其害死的同村三条性命身上。
厌恶地看了眼王石金身下的那一摊黄汤后,崔述先问了他乌头渐进方的来源。
“那方子根本不是他捡来的!”陶杜氏愤怒道。
陶杜氏已是恨死了王石金,虽然在苏见薇将陶坦的身份抖出来的时候,她就知道瞒不住了。
但瞒不住归瞒不住,她总还有理由说,她是太想嫁入陶氏之故。
如今,他把她当初哄骗他的那些话都抖了出来,即便她可以反驳,也要陶衡相信才行!
陶衡原本就只想纳她为妾,知晓这些真相,还不得千方百计地让她去死?
她不好过,也绝不让王石金这个贱人好过!
陶杜氏抬起头,不管不顾地说道:“那张方子,分明是他从周小乙那里偷来的!他与那周小乙因打猎相识,有次他们一起喝酒,周小乙醉后,无意说到他用乌头渐进方害人的事,他就记在了心里,趁周小乙不在家时,偷偷潜入他家中将这方子偷了出来!”
这个消息,自然也是王石金与她欢好过后,告诉的她。
“鹿鸣寨的寨首张鹿鸣,还有李石箭和孙七娘欺他无爹娘兄弟可依靠,总拿他当仆役使唤,每次狩猎回来分他的猎物也总是最少的那一份,他一直怀恨在心,拿到那乌头渐进方后,便趁着被他们使唤着洗衣做饭时,用到了他们身上。”
“他们三人都是死在他手中!”
恐惧似无形的双手,死死地遏制着王石金的脖子,除了咯吱作响的牙齿,他已经听不见任何的声音,只能无力的张着嘴,啊啊的乱叫着。
他要死了。
第一次同这个恶妇通奸的时候,他就明白,他迟早要死在这个恶妇手中。
可她实在好看。
比云中忏和石华裾里的花魁还要好看,他舍不得抛弃她。
可他现在要死了。
要被这个恶妇害死了。
王石金愣愣地跪坐起来,转过身去,看向陶杜氏。看着她那张尽管扭曲也依旧好看的脸,突然笑了。
而后,便如猛虎般朝她扑去。
他要死了,她也别活了,他们一起死吧。
但他快,陆承务更快。
陆承务在他跪坐起来的时候,就已然有了防备,看到他动手,瞬间跃至他的跟前,一脚将他踢了出去。
王石金撞在签押房的柱子上,脑袋晕了好一会儿,才茫茫然的爬起来,看一看陶杜氏,又看一看陆承务后,恭顺的爬回来,无声的等候着崔述的处置。
崔述冰冷地看一眼王石金,又用力敲了一下惊堂木后,怒斥道:“当着本官的面就敢行凶,好大的胆子!”
王石金瑟缩了一下,没有吭声。
崔述冷哼一声,质问:“说,陶杜氏的指控是否属实!”
王石金再次瑟缩了一下,还是没有吭声。
“来人,将他拖出去,杖三十!”崔述从签筒里抽出一块黑桃符,朝着他的方向,狠狠地扔了出去。
差役迅速上前,拖着王石金往外走时,王石金似乎才清醒过来,用力挣扎开差役的钳制,飞快地跪爬回来,边磕头边痛哭:“我说,我全都说,是我杀的他们,是他们逼我杀的他们,我也不想杀他们,可他们欺人太甚!”
崔述冷叱:“他们欺人太甚,你大可报官处置,私自杀人,有再多的理由也不可饶恕!”
“我报官了!”王石金伏在地上,双手握拳,“他们与县尉早就勾结在一起,我去报官,他们非但没有帮我,还将我打了一顿。回到鹿鸣寨,得知我报官告他们,他们变本加厉地指使我,我,我实在受不了了,才下毒害的他们……”
崔述的心脏骤然缩了一下,到江州府上任之前,他对江州府自然做过一番打探。他知道江州府在郑元方的管理下,颇多混乱,但亲耳听到,还是让他心生愤怒。
想要指责王石金的话,全都卡在了喉咙里。
半晌后,他挥手让差役退下,又缓了缓情绪,才继续问道:“除了他们三个,你还有没有用这张方子害过其余人?”
王石金的哭声瞬间一止,顷刻,再哭之时,哭声便总带着几分心虚。
崔述对他生出的一丝同情,刹那烟消云散,目光也再次冷下来:“如实交代和继续动刑,你自己选一个!”
王石金哆嗦道:“还,还有三人。”
还有三人,那加上苏守仁及鹿鸣寨的三人,就是七人!
他用乌头渐进方杀了七人!
崔述怒火中烧:“还有的三人都是谁,还不老实交代!”
“使君饶命,我知道错了,我以后再也不敢了!”王石金再次大哭。
崔述耐心耗尽,再次扔出黑陶符:“拖下去!”
“我说!我说!”听到差役进屋的脚步声,王石金连声道,“她们,她们都是与我交好的妇人,不满家中男人的折磨,我才,我才给她们方子,让她们杀了人。不是我的错,是她们,都是她们勾引的我!”
崔述已经懒得听他争辩,问清楚三人的住址后,随即又问道:“周小乙有没有说过,那张乌头渐进方是哪里来的?”
周小乙,也在前往香果树群落的那群人当中。
崔述记得他。
很不起眼的一个人。
“他说,他说是东林寺的香严师僧给的他,让他惩治那些不听话的人。”差役就在身后,王石金不敢再隐瞒,将他知道的都一五一十地说了,“我不知道不听话的人是谁,我问了他,他没有告诉我。”
香严师僧,巡山僧中的一员。
崔述心头猛地一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