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年冬,那一年,关于世界末日的传言甚嚣尘上。
周屿觉得,也许对某些人来说,末日已经提前到来了,比如对他奶奶而言。
十二月的冷风像刀子一样割着人的脸,周屿坐在破旧的面包车里,看着窗外飞速后退的枯树。
奶奶躺在他身边的简易担架上,呼吸微弱得像随时会断的线
车里除了他,还有叔叔周建国和两个堂兄弟。
没有人说话,只有引擎的轰鸣和奶奶偶尔的呻吟。
车开了三个多小时,终于停在郊外一栋孤零零的四层楼前。
楼是灰白色的,周围没有其他建筑,只有一片荒地和远处模糊的山影。
楼前挂着一块褪色的木牌,上面用黑色毛笔字写着“安养院”。
“就是这里了。”周建国熄了火,声音干涩。
周屿抬头看着这栋楼,它安静得可怕,窗户大多黑着,只有零星几扇透出昏黄的光。
他不知道该怎么形容这种感觉,就像这栋楼在呼吸,以一种缓慢而沉重的方式。
他们把奶奶抬进一楼大厅,厅里空荡荡的,只有几排长椅和一个简陋的佛龛。
佛龛前点着三支香,烟雾笔直上升,在接触到天花板前消散无踪。
空气里有种混合了消毒水和陈旧木头的味道,底下还藏着别的什么,一种甜腻的、像是腐败花朵的气味。
一个穿着灰色僧衣的男人从走廊深处走出来。
他四十多岁的样子,光头,面容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
“三零二房间。”他说,没有自我介绍,也没有问他们的来意,仿佛早就知道会有人来,知道来的是谁,知道为什么来。
周屿注意到,这里所有的工作人员都穿着类似的僧衣,有男有女,都剃着光头,都有一张过分平静的脸。
他们动作轻缓,几乎不发出声音,像一群飘移的影子。
奶奶被安置在三楼朝南的一个房间,房间很小,两张单人床,中间用布帘隔开。
另一张床上躺着一位瘦得只剩骨架的老太太,眼睛半睁着,望着天花板,一动不动。
照顾她的是个六十多岁的老伯,坐在床边的凳子上打盹,头一点一点的。
周屿的家人留下一些必需品和钱,叮嘱他好好照顾奶奶,便匆匆离开了。
他们不敢在这里久留,周屿能从他们躲闪的眼神里看出来。
这地方让他们不舒服,那种不舒服是深入骨髓的。
周屿坐在奶奶床边,看着老人凹陷的脸颊,奶奶已经五天没怎么睡觉了,医生说这是临终前的躁动。
她偶尔会睁开眼,但眼神涣散,只是盯着天花板某处,对周屿的呼唤毫无反应。
她的嘴巴微微张着,发出轻微的“嗬嗬”声,像漏气的风箱。
时间在这里变得粘稠而缓慢。
周屿看着窗外天色从灰白变成深蓝,最后沉入墨黑。
三楼走廊的灯在晚上七点准时熄灭,只有各个房间还亮着灯。
护士——或者说,那些穿僧衣的人,在八点左右做了最后一次查房,之后整层楼就陷入了完全的寂静。
奶奶在九点多又开始发出那种急促的呼吸声。
周屿给她喂了点水,擦掉她嘴角流出的涎水,做完这些,他感到一阵窒息般的压抑。
房间里太安静了,只有两位老人断续的呼吸声,和隔壁老伯轻微的鼾声。
空气里的甜腻气味似乎更浓了。
他需要抽根烟。
周屿轻手轻脚地走出房间,带上门。
三楼的走廊一片漆黑,他摸着墙慢慢往前走。
根据白天的记忆,公厕在走廊尽头,旁边就是楼梯间。
终于到了公厕门口,门虚掩着,里面也是黑的,周屿推开门,按下墙上的开关,没有反应。
他啧了一声,掏出打火机,“咔哒”一声,一小簇火苗跳出来,照亮了眼前一小片区域。
厕所很简陋,三个隔间,最里面的是马桶,外面两个是蹲坑。
他走到窗边,推开一条缝,点燃香烟,尼古丁进入肺部,带来短暂的放松。
窗外是彻底的黑,没有路灯,没有人家,连星光都被厚厚的云层遮住了。
一支烟抽完,周屿把烟头在窗台上摁灭,准备回房间。
就在这时,他身后传来一阵冲水声。
哗——
声音在寂静中格外响亮,周屿僵住了,慢慢转身。
厕所里依然一片漆黑,打火机的火苗已经熄灭了。他等了几秒,没有人从隔间里出来。
“有人吗?”他问,声音在空荡的厕所里回响。
没有回答。
周屿皱起眉头,这厕所用的是老式冲水马桶,需要手动按阀门才会冲水。
难道是有别的家属也来上厕所?可是为什么不开灯?
为什么不出声?
他又等了一会儿,还是没有任何动静。
可能是阀门老化自己滑开了吧,他这么告诉自己,准备离开。
就在这时,他听到了别的声音。
哭声。
很轻,但确实是从楼梯间方向传来的。
是一种压抑的、断断续续的呜咽,像是有人极力想忍住却忍不住。
声音里浸透了绝望,听得人心里发毛。
周屿站在原地,心跳开始加速,他告诉自己应该马上回房间,锁上门,天亮之前再也不出来。
但另一种冲动更强烈,他想知道是谁在哭,在这种地方,在这种时间。
他推开楼梯间的门,这里的灯也是坏的,只有三楼走廊尽头房间门缝下透出的一丝微光,勉强勾勒出楼梯扶手的轮廓。
哭声更清晰了,是从楼下传来的。
周屿扶着冰冷的金属扶手,慢慢往下走。
他的眼睛逐渐适应了黑暗,能分辨出楼梯的台阶。
哭声随着他的下降越来越明显,现在能听出是个女人的声音,年轻还是年老分不清,但那哭法让人很不舒服,不是放声大哭,而是那种噎在喉咙里的、一声接一声的抽泣。
他下到二楼和三楼之间的平台,哭声已经非常近了,显然来自二楼。
周屿继续往下走,来到二楼楼梯间,这里有一扇铁门通向二楼走廊,门上挂着粗重的铁链和一把大锁。
门缝很窄,不到两厘米宽。
哭声就从门缝另一边传来,近在咫尺。
周屿屏住呼吸,侧耳倾听,声音在走廊里,应该离门不远。
他脑海中浮现出一个画面,一个女人蹲在黑暗的走廊里,脸埋在膝盖中,肩膀一耸一耸地哭泣。
但为什么在二楼?
白天他注意到,二楼的所有门都关着,窗户也被从里面贴上了报纸,看不到任何情况。
工作人员只说二楼“不开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