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一早上，楚峰刚走进镇政府大楼，就感觉气氛有点不对劲。
党政办主任老周端着个泡满枸杞的保温杯，从走廊那头急匆匆过来，看见楚峰，脸上立刻堆起笑，只是那笑有点飘，没落到底：“楚常委，早啊！”
“早，老周。”楚峰点点头，脚步没停。这“楚常委”的称呼，是自从他进了县常委会后开始流行的，一开始听着别扭，现在也习惯了。
“楚常委，”老周却跟上两步，压低了点声音，“听说……昨天下午，市里的组织部孙部长，来县里了？没通知我们镇上报材料啥的吧？”
楚峰心里咯噔一下，面色不改：“没听说。领导下来视察工作也正常。”他瞥了老周一眼，老周眼神躲闪，透着股欲言又止的劲儿。
“那是那是，”老周忙不迭点头，又像是随口一提，“哎呀，这副县长的人选，拖了也有些日子了，是该定了。楚常委您年轻有为，这次希望最大，咱们镇上可都指望着您呢……”
这话听着是奉承，却像根小刺，轻轻扎了一下。楚峰淡淡一笑：“组织上怎么定都行，干好本职工作最重要。我先上去了，还有个会。”
推开办公室的门，秘书小陈已经打扫好了卫生，茶水也泡上了，看见他，神情有点紧张：“镇长，县委办刚来电话，说赵副县长让您上午十点去他办公室一趟。”
“什么事？”楚峰脱下外套挂好，随口问。
“没说，就说是……谈谈近期工作。”小陈的声音有点发虚。
楚峰坐到椅子上，拿起一份文件，没抬头：“知道了。十点前提醒我。”
小陈应了声，轻手轻脚退了出去，带上门。
楚峰看着文件，却一个字也没看进去。赵副县长平时找他，要么是电话里直接说事，要么是让秘书通知具体议题，这种含糊的“谈谈工作”，透着不寻常。结合老周刚才那试探的眼神，他心里那点不安渐渐扩散开来。
副县长空缺了三个月，候选人明面上有三个：他楚峰，县财政局局长刘明山，还有市发改委一个副处长，叫赵卫东。论资历，刘明山最老，在财政局盘踞多年，上下关系盘根错节；论背景，赵卫东是市里空降下来的，据说在省里也有点门路；论实绩和口碑，他楚峰自认不输谁，河阳镇这几年变化有目共睹，尤其是旅游搞起来后，成了县里的亮点。前段时间他入选常委，都被外界看作是重要的铺垫信号。各种小道消息也传得沸沸扬扬，都说他楚峰这次是“板上钉钉”。
可官场上的事，不到最后红头文件下来，谁敢说“钉钉”？
九点五十，楚峰让司机开车送他去县委大院。路上，他接到一个电话，是市委组织部一个关系不错的副科长打来的，语气有点急，又有点遮掩：“楚兄，在哪儿呢？说话方便吗？”
“在车上，去县委。你说。”
“嗯……也没什么大事，”那边顿了顿，“就是……听说昨天孙部长下来，找几位主要领导分别谈了话，重点就是副县长人选的事。好像……争论挺激烈的。赵副县长力挺你，但……有的领导意见不太一样。你……心里有个数。”
楚峰握着手机的手指紧了紧，声音平静：“谢谢老弟，我知道了。”
“哎，我也就知道这点皮毛，做不了数。也许没事儿，你先忙。”那边匆匆挂了电话。
楚峰放下手机，看着窗外飞驰而过的街景。争论激烈？意见不一？这在他的预料之中。刘明山经营多年，绝不是吃素的。赵卫东上面的手，恐怕也伸得不短。这场博弈，从来就不只是他们三个人能力的比拼。
到了赵副县长办公室外间，秘书客气地让他稍等，说县长正在接电话。这一等，就是二十多分钟。里面隐约传来赵副县长有些激动的声音，虽然听不清具体内容，但语气透着压抑的火气。
门开了，赵副县长脸色不太好看，看见楚峰，勉强挤出一丝笑容：“楚峰来了，进来坐。”
楚峰走进去，在赵副县长对面的椅子上坐下。赵副县长扔给他一支烟，自己先点上一根，深吸了一口，烟雾缭绕中，他的眉头紧锁着。
“楚峰啊，”赵副县长开口，声音有些沙哑，“今天叫你来，是想听听你对自己下一步工作，有什么想法？”
这是个标准又凶险的开场白。楚峰坐直身体，语气诚恳：“县长，我在河阳镇工作还没做好，还有很多想法要落实。目前的想法就是扎根基层，把镇上的事情一件件办好，不辜负组织的培养和群众的期望。”
“嗯，”赵副县长点点头，弹了弹烟灰，“河阳镇的工作，县委是肯定的，市里也是认可的。你年轻，有冲劲，有想法，这是优点。”他话锋一转，“但是啊，楚峰，有时候也不能光埋头拉车，还得抬头看路。这官场……唉，水浑得很哪。”
楚峰心里明镜似的，知道正题要来了。他不出声，静静等着。
“副县长这个位置，”赵副县长看着他，目光复杂，“盯着的人多，背后的关系也复杂。我是一直推荐你的，认为你是最合适的人选，有能力，有政绩，群众基础好。但是……”他重重叹了口气，“上面的考虑，有时候要复杂得多。要平衡，要照顾……唉！”
“县长，我理解。”楚峰平静地说，“我服从组织安排。无论在哪个岗位，都会尽力把工作做好。”
“你能这么想就好！”赵副县长像是松了口气，又像是更沉重了，“今天早上，市委常委会刚开完。初步意见……可能定的是刘明山。”
虽然早有预感，但亲耳听到这个消息，楚峰的心脏还是像被什么东西狠狠撞了一下，猛地一沉。办公室里安静得能听到烟丝燃烧的细微声响。
他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是放在膝盖上的手，无意识地攥紧了。
赵副县长把烟摁灭在烟灰缸里，声音低了些：“刘明山在财政局多年，上下打点得……比较到位。这次，据说市里某位主要领导和省里某位退下来的老领导，都替他打了招呼。赵卫东那边，也有市里的力量在推。相比之下，咱们……咱们的声音，还是弱了点。”
楚峰听明白了。不是他楚峰不够好，而是他背后的“力量”不够硬。赵副县长虽然是县委书记、一把手，但也不是事事都能说了算。在更大的权力棋盘上，他这枚棋子，分量还不够。
“我明白了，县长。”楚峰的声音依旧平稳，听不出波澜，“感谢您一直以来的信任和推荐。让您为难了。”
“谈不上为难！”赵副县长摆摆手，脸上有些愧疚，也有些无奈，“楚峰，你还年轻，机会还有很多。这次……就算是一次历练。官场沉浮，平常心对待。河阳镇很重要，你在那里干出更大名堂，谁也抹杀不了你的成绩！是金子，总会发光的！”
这些安慰的话，此刻听起来有些苍白无力。楚峰知道，赵副县长能做的，也就是这些了。他站起身：“县长，要是没别的事，我先回去了。镇上还有一堆事。”
“好，你去忙吧。”赵副县长也站起来，拍拍他的肩膀，“楚峰，振作点！路还长着呢！”
楚峰点点头，转身走出了县长办公室。门在身后关上，隔绝了里面的沉闷。走廊里光线明亮，却让他感到一阵刺眼的冰凉。
下楼，上车。司机小李从后视镜里看了他一眼，小心地问：“镇长，回镇上？”
“嗯。”楚峰靠在椅背上，闭上眼。
车子驶出县委大院，汇入车流。楚峰的手机开始频繁震动，短信、微信，一条接一条。消息像长了翅膀，已经飞遍了小县城各个角落。
“楚镇长，听说……是真的吗？太可惜了！”
“兄弟，怎么回事？不是都说稳了吗？”
“老楚，晚上喝两杯？别往心里去，这操蛋的地方就这样！”
“楚常委，我是老刘啊，哎呀，真是没想到……你还年轻，以后机会多得是……”
有真关心的，有探口风的，有假惺惺安慰的，也有掩饰不住幸灾乐祸的。楚峰一条都没回，直接把手机调成了静音。
他望着窗外，这个他工作和奋斗了多年的县城，熟悉又陌生。高楼大厦，车水马龙，一派繁华景象。可这繁华背后，有多少不为人知的交易和算计？他想起为了河阳镇的发展，他跑项目、争资金，磨破了嘴皮子，熬白了头发，带着全镇干部群众真抓实干，一点一点把落后乡镇变成了先进典型。他以为，成绩是最好的通行证。可现在，一纸任命，就可能让所有的努力和汗水，显得那么……无足轻重。
“镇长，”小李犹豫着开口，打破了车内的沉默，“您……您没事吧？”
楚峰睁开眼，从后视镜里看到小李担忧的眼神。他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个算是笑的表情：“没事。开你的车。”
他能有什么事？不过是又一次认清了现实而已。只是，心里那股火，那股不甘和憋闷，像块烧红的炭，灼得他五脏六腑都疼。
车子快到河阳镇时，楚峰的手机屏幕亮了，是奚梦瑶打来的。他看着那个名字，拇指在接听键上悬停了几秒，最终还是按了下去。
“喂？”他的声音有些低沉。
“楚峰，”奚梦瑶的声音带着急切和担心，“我……我听说了。你……你在哪儿？”
“回镇上的路上。”
“你怎么样？”她的声音里满是心疼。
楚峰深吸一口气，尽量让语气轻松点：“能怎么样？没选上就没选上呗，照样当我的镇长，日子还得过。”
电话那头沉默了一下，然后奚梦瑶轻声说：“晚上我去看你。你想吃什么？我给你带。”
“不用麻烦了，你跑一趟挺远的。我没事，真的。”
“我已经在路上了。”奚梦瑶的语气不容拒绝，“等我。”
挂了电话，楚峰心里那块烧红的炭，好像被注入了一丝清泉，没那么灼人了。至少，还有人是真心实意地关心他，不是因为他是不是“副县长候选人”。
车驶入河阳镇政府大院。楚峰推门下车，挺直了腰板，脸上恢复了平时的沉稳。他知道，此刻不知有多少双眼睛在暗处盯着他，看他会不会失态，会不会一蹶不振。
他不能垮。不仅不能垮，还得表现得比平时更从容。
走上楼梯，遇到的干部们都恭敬地打招呼，但眼神里都多了一丝探究和复杂。楚峰一如往常地点头回应，脚步稳健地走向自己的办公室。
关上门，隔绝了外面的世界。他走到窗边，看着楼下院子里那棵枝繁叶茂的老樟树。阳光透过树叶，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他摸出烟，点上一支。辛辣的烟雾吸入肺里，带来一阵轻微的眩晕。
这场较量，他输了。输的不是能力和政绩，是那些台面下的规则和力量。他感到一种深深的无力感，还有一种被背叛的愤怒。但他知道，这些情绪，只能关起门来自己消化。
门外响起了敲门声，是镇长助理小赵的声音，带着小心翼翼：“镇长，农业服务中心送来的春耕进度表，您看现在方便吗？”
楚峰掐灭烟头，转过身，脸上已看不出任何异样。
“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