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峰被停职检查的消息,如同秋日里最后一声惊雷,在河阳镇政府大院里炸响,余波荡漾在每个角落。原本就对他敬而远之的干部们,现在更是避之唯恐不及,仿佛他身上带着某种传染性的厄运。
他的办公室变得门可罗雀,连党政办送文件的小干事都只是把材料放在门口就匆匆离开,连一声楚镇长都吝于开口。桌上的电话也安静得出奇,往日里此起彼伏的铃声,如今像是集体哑火。
这天早上,楚峰照例想去食堂吃早饭。刚推开食堂那扇吱呀作响的木门,原本嘈杂的交谈声和碗筷碰撞声,瞬间低了下去,像是被人掐住了喉咙。几桌正在吃饭的干部互相使着眼色,埋头快速扒饭,没人跟他打招呼,甚至连目光接触都刻意避免。
打饭的窗口,炊事员老张看到楚峰,表情也有些尴尬,舀菜的手顿了顿,那勺原本要给他的咸菜在半空中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落回了盆里。
楚……楚镇长,吃点什么?老张的声音比平时低了几分,带着明显的不自然。
一碗粥,一个馒头,谢谢。楚峰平静地说,仿佛没有察觉到周遭异样的气氛。
他端着稀薄的粥和干硬的馒头,找了个最角落的位置坐下。刚坐下,旁边一桌几个年轻干部就互相推搡着,迅速吃完离开了,餐具碰撞发出的刺耳声响,在这个过分安静的空间里显得格外突兀。
楚峰默默地吃着,味同嚼蜡。粥是温的,馒头是硬的,但都比不上此刻心中的寒意。这种被孤立的感觉,比明刀明枪的对抗更让人难受。它无声无息,却无处不在,像细密的针,一下下扎在人的尊严和意志上。
吃完早饭回宿舍的路上,迎面碰上常务副镇长赵卫国。赵卫国看到楚峰,故意停下脚步,脸上带着一种似笑非笑的表情,那眼神像是在欣赏一个落入陷阱的猎物。
楚镇长,这么早?赵卫国上下打量着他,语气里带着毫不掩饰的讥诮,听说你停职检查了?哎呀,真是可惜啊!本来还想跟你多学习学习呢!
楚峰看着他虚伪的表情,淡淡地说:配合组织调查是应该的。
对对对,态度端正就好!赵卫国凑近一步,压低声音,带着几分得意,不过楚镇长啊,不是我说你,年轻人有干劲是好事,但也要懂得审时度势。基层工作复杂,有些浑水,蹚不得啊!你看,这下把自己陷进去了吧?
楚峰听出他话里的威胁和嘲讽,没有接话,径直走了过去。身后传来赵卫国毫不掩饰的冷笑,那笑声在清晨的空气中显得格外刺耳。
回到冷清的宿舍,楚峰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他知道,对手正在用这种方式消磨他的意志,逼他屈服或者犯错。他不能自乱阵脚,越是这种时候,越要保持清醒的头脑。
现在明面上的调查寸步难行,他必须另辟蹊径。他想起之前接触过的几个反映问题的群众,或许能从他们那里找到一些突破口。这些生活在最底层的人,往往能看到许多被掩盖的真相。
下午,楚峰借口去卫生院复查身体,再次溜出镇政府。他没有真的去卫生院,而是绕道去了镇子边缘那片低矮的棚户区。他记得上次来这里,有几个老人对镇上的积弊怨气很大,或许能从他们口中得到一些有用的信息。
在一间低矮的平房前,他找到了上次那个缺了门牙的老李头。老李头正坐在门口晒太阳,破旧的棉袄上打了好几个补丁,看到楚峰,愣了一下,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警惕。
老人家,还记得我吗?新来的楚峰。楚峰蹲下身,让自己的视线与老人平行,语气和缓地说。
老李头打量着他,语气冷淡:记得,楚镇长嘛。咋有空到我们这破地方来了?听说你……惹上麻烦了?
消息传得真快。楚峰苦笑一下,看来自己停职检查的事已经成了全镇皆知的消息。老人家,我是来了解情况的。镇上有些事,我想弄清楚。
老李头哼了一声,脸上的皱纹挤在一起:弄清楚?有啥好弄清楚的?你们当官的,都是一个样!官官相护!之前那个姓赵的镇长,答应给我们修路,钱拨下来,路没见着,钱也没影了!找谁去?谁管?
姓赵的镇长?是赵卫国副镇长吗?楚峰心里一动,敏锐地抓住了这个信息。
不是他还有谁!老李头愤愤地说,缺了门牙的嘴有些漏风,但怒气却丝毫不减,当时说得天花乱坠,后来就没信了!我们去找他,他躲着不见!听说那笔钱……哼!老李头欲言又止,警惕地看了看四周,没再说下去。
楚峰意识到,这可能是一条重要线索。赵卫国在担任常务副镇长期间,可能涉及某些资金问题。但他没有追问,知道老李头有顾虑,逼得太紧反而会适得其反。
老人家,您说的我记下了。谢谢您。楚峰站起身,拍了拍裤子上的尘土,我虽然现在遇到点困难,但只要我在河阳镇一天,就会尽力为大家做事。
老李头看着楚峰诚恳的眼神,态度缓和了一些,叹了口气:小伙子,看你像个实在人。但这地方……水太深了,你一个人,斗不过他们的。还是早点想办法调走吧!
离开棚户区,楚峰心情沉重。群众的不信任和悲观,反映出河阳镇问题的根深蒂固。这种弥漫在基层的无力感,比任何个人的困境都更让人忧心。
在回镇政府的路上,经过一个偏僻的巷口时,一个黑影突然从墙角闪出来,迅速塞给楚峰一个皱巴巴的纸团,然后头也不回地消失在巷子深处,整个过程不过两三秒钟。
楚峰愣了一下,展开纸团,上面用歪歪扭扭的字写着:
小心赵和他外甥。砖厂的事有鬼。有人看到他们找过黑皮。证据可能在黑皮相好那里。翠花理发店。
楚峰心中剧震,迅速将纸条揉碎塞进口袋。他环顾四周,空无一人,只有秋风卷起几片枯叶,在巷子里打着旋。这匿名纸条是谁送的?是警告,还是帮助?纸条上的信息指向性明确,与他之前的猜测吻合,但翠花理发店这个地点是新的线索。
他感到一股寒意从脊背升起。对手的触角无处不在,而似乎也有一股暗中的力量在观察着这一切,并选择在这个关键时刻,给了他一个模糊的提示。这让他既感到一丝希望,又增添了更多的警惕。
回到镇政府宿舍,楚峰反锁上门,拉上窗帘,在桌前坐下,仔细回味着纸条上的信息。翠花理发店——他需要想办法去核实,但这无疑风险极大。他现在处于停职检查期间,一举一动都可能被监视,任何轻举妄动都可能带来不可预料的后果。
晚上,楚峰躺在床上,辗转难眠。周国富的压制、赵卫国的嚣张、群众的漠然、神秘的纸条……各种信息在脑海中交织,形成一张错综复杂的网。他像一头被困在笼中的野兽,四周是坚固的栅栏和窥伺的眼睛,但笼外似乎又透进了一丝微弱的光。
窗外的月光透过窗帘的缝隙,在水泥地上投下一道苍白的光带。楚峰盯着那道微光,思绪万千。是坐以待毙,等待可能不公的处分?还是冒险一搏,去寻找那渺茫的真相?
答案,似乎早已在他心中。困兽犹斗,其势虽微,其志不可夺。这河阳镇的夜幕下,一场无声的较量,正在暗流中激烈地进行着。而他,这个看似陷入绝境的镇长,正在积蓄着反击的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