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顿下来第二天一早，楚峰准时来到镇政府办公楼。党政办主任王海生已经在办公室等着了，脸上堆着笑：“楚镇长，早！周书记交代了，让我这几天先陪您熟悉熟悉情况。您看，是先到各办公室转转，还是直接下村看看？”
“下村吧。”楚峰说，“先看看实际情况。”
“好，好！”王海生连连点头，“那我安排车。不过……”他搓了搓手，面露难色，“楚镇长，不巧得很，镇里那辆好点的桑塔纳，周书记一早去县里开会用了。另一辆赵镇长下村督查去了。现在就剩下一辆老吉普，车况不太好，路颠簸的话，怕您坐着不舒服。”
楚峰摆摆手：“没事，有车就行。”
“那行，我让司机老王准备一下。”王海生打了个电话。
等楚峰和王海生走到院子，一辆漆皮剥落、满是泥点的旧北京吉普已经停在那里，发动机吭哧吭哧响着，冒着黑烟。司机是个五十多岁、脸色黝黑的老汉，穿着旧军装，看到他们，从驾驶室探出头，瓮声瓮气地说：“王主任，车好了，就是这破车，路上颠簸，领导别嫌弃。”
“老王，这是新来的楚镇长。”王海生介绍道。
“楚镇长好。”老王点点头，没什么表情，递过来两顶旧草帽，“路上灰大，戴着点。”
楚峰接过草帽，和王海生上了车。后排座位弹簧都快硌出来了，一股浓烈的汽油和汗味混合在一起。
车子晃晃悠悠驶出镇政府，开上坑洼不平的土路，颠簸得厉害。老王开车很猛，不怎么说话。
“王主任，今天打算去哪几个村？”楚峰问。
“先去最近的李家坳村吧，村支书老李是老干部了，情况熟。”王海生说，“不过楚镇长，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你说。”
“下面村里情况复杂，有些村民……说话直，不太讲究方式方法。您刚来，听听就好，别太较真。”王海生话里有话。
楚峰点点头，没说什么。他知道，这是提醒，也是试探。
到了李家坳村，村支书李福贵是个干瘦的老头，带着几个村干部在村口等着。见到吉普车，赶紧迎上来。
“欢迎楚镇长！欢迎王主任！”李福贵笑着握手，递上烟。楚峰摆手谢绝了。
在村委会简陋的办公室里坐下，李福贵开始汇报村里的情况：人口、耕地、粮食产量、贫困户数……数据倒是背得挺熟。楚峰问起村里目前最大的困难。
李福贵叹了口气：“唉，最大的困难就是水啊！楚镇长您也看到了，咱们这地势高，灌溉渠年久失修，上游水库放水，到我们这就没多少了。年年为抢水闹矛盾，村委会调解得头大。”
“这个问题镇里了解吗？有没有解决方案？”楚峰问。
“了解是了解，”李福贵看了一眼王海生，“镇上也没钱啊，修渠不是小数目。周书记也说想办法，可年年喊，年年没动静。”
王海生插话：“老李，镇里也有难处，资金紧张嘛。楚镇长刚来，慢慢了解。”
楚峰没接话，提出去田里看看。李福贵带着他们走到一片干裂的稻田边，几个村民正在抽水，看到他们，停下活计，围了过来。
“李书记，这水啥时候能来啊？再不来秧苗都旱死了！”一个满脸皱纹的老农嚷嚷着，语气带着火气。
“老栓叔，正想办法呢，镇里领导也来了。”李福贵赶紧说。
老农打量了一下楚峰和王海生，眼神带着不信任：“镇里领导？来的领导多了，哪个真管用了？光会嘴上说！”
王海生脸色有些难看：“老乡，怎么说话呢！这是新来的楚镇长，专门来了解情况的。”
“楚镇长？”老农哼了一声，“新官上任三把火？烧完了还不是一样！你们当官的，就知道开会、填表，谁管我们死活！”
“你怎么能这么说话！”王海生想制止。
楚峰拦住他，对老农说：“老乡，您贵姓？这水的问题，具体卡在哪儿了？”
老农见楚峰态度平和，火气小了点：“我姓张。卡在哪儿？卡在没钱修渠！上游村把水一拦，我们下游就干瞪眼！找村里，村里推镇里，镇里推县里，皮球踢来踢去！我们老百姓等不起啊！”
楚峰仔细听着，又问了几句。旁边几个村民也七嘴八舌地抱怨起来，说的都是修路、低保、孩子上学之类的具体困难，语气激动，甚至带了些粗话。王海生几次想打断，都被楚峰用眼神制止了。
在村里待了一个多小时，楚峰听了一肚子牢骚和困难。离开时，李福贵送他们到村口，低声对楚峰说：“楚镇长，您别见怪，老百姓就这样，没啥文化，说话冲。”
回镇上的路上，王海生小心翼翼地说：“楚镇长，您看，下面情况就是这样，矛盾多，群众工作难做。周书记一直强调要稳定，有些事急不得。”
楚峰看着窗外龟裂的土地，没说话。这“下马威”，来得直接而粗粝。
下午回到镇政府，楚峰想找周书记汇报一下初步了解的情况。走到书记办公室门口，门虚掩着，听到里面周国富正在打电话，声音不小：
“……放心吧老领导，我心里有数。年轻人嘛，有干劲是好事，让他先熟悉熟悉，碰碰钉子就知道基层工作怎么回事了……嗯，稳定是第一位的，不能乱来……好的好的，您放心……”
楚峰脚步顿住了，心里一沉。他默默退后几步，等里面电话挂了，才敲敲门。
“请进！”周国富的声音恢复了一贯的热情。
楚峰推门进去，周国富正坐在办公桌后喝茶，见到他，笑容满面：“楚镇长回来了？怎么样，下去一趟感受如何？”
“看了李家坳村，情况确实比较困难，特别是水利问题很突出。”楚峰简单汇报了一下。
“唉，老问题了！”周国富叹口气，摆摆手，“下面村子都差不多，缺钱啊！咱们镇是吃饭财政，保运转都难，哪里有钱搞大工程？慢慢来，慢慢来。”他话锋一转，“楚镇长，你刚来，首要任务是熟悉情况，稳定人心。具体工作，不要急于求成，尤其要注意工作方法，不要轻易许诺，免得引起不必要的期望。”
这话听起来是关心，实则是在划界限，提醒他不要“乱插手”。
晚上在镇政府食堂吃饭，就几个值班干部和楚峰。伙食很简单，一荤两素。吃饭时，常务副镇长赵卫国坐在楚峰旁边，闷头吃饭，不怎么说话。楚峰主动问起镇上几个乡镇企业的情况。
赵卫国扒拉一口饭，含糊地说：“那几个厂子，半死不活呗，能维持发工资就不错了。都是老问题，设备旧，没市场，欠一屁股债。”他抬头看了楚峰一眼，“楚镇长，你是省里来的，见多识广，有啥好办法？”
这话带着点试探，也有点将意味。
楚峰说：“具体情况还要深入了解才能分析。”
赵卫国“嗯”了一声，没再说什么，继续低头吃饭。
吃完饭回宿舍，楚峰感到一种无形的压力从四面八方涌来。班子成员表面的客气下的疏离和戒备，下属部门负责人的圆滑推诿，村民直白而尖锐的诉求，以及周书记那句意味深长的“稳定第一”……一切都表明，他这个空降镇长，想在这里打开局面，绝非易事。
他坐在书桌前，翻开笔记本，记录下今天了解到的情况和感受到的问题。窗外，镇上的灯光稀疏，远处传来几声狗吠。这个陌生的乡镇，给他的第一个见面礼，就是一道布满荆棘的难题。他知道，自己必须沉住气，一步一步来，既要直面问题，也要讲究策略。这场硬仗，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