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的日头像块烧红的烙铁，死死摁在王家镇的上空。空气里飘着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恶臭——是焦糊的木头味、战马的汗腥气，还有浓得化不开的血腥味，混在一起往人鼻子里钻，呛得人喉咙发紧，连呼吸都带着疼。镇墙内外，尸骸横七竖八地堆着，有的还保持着挥刀的姿势，有的则蜷缩成一团，苍蝇在上面嗡嗡地盘旋，像是在宣告这场厮杀的余威。
守军将士们散落在残破的垛口旁，有的背靠着墙砖坐下来，军装被血渍浸得发黑，胳膊上缠着粗麻布，渗出的血把麻布染成了深褐色。一个年轻的士兵正用牙咬开干粮袋，干硬的麦饼硌得他腮帮子发酸，他却不管不顾地往嘴里塞，咽得太急，咳嗽了好几声，眼角沁出了泪。他旁边的老兵拍了拍他的背，自己却只是望着远处的窦军营寨发呆，眼神里满是疲惫，像蒙了一层灰，但偶尔闪过的光，又藏着劫后余生的庆幸——至少，现在还活着。可那庆幸底下，又埋着一丝挥之不去的恐惧，像根细刺，轻轻一碰就疼。
刘黑闼的军队已经退到了三里外的空地上，营寨扎得整整齐齐，黑色的旗帜在风里猎猎作响。士兵们正围着篝火吃饭，铁锅碰撞的叮当声、粗哑的谈笑声隐约传来，但更让人揪心的，是营地里此起彼伏的“叮叮当当”——那是铁匠在赶造攻城器械的声音，锤头砸在铁砧上，每一声都像敲在守军的心上。镇墙的缺口处，士兵们正用门板、断矛和牺牲将士的尸体往里填，堆得像座小土坡，可谁都明白，这不过是临时的遮挡。下一次攻击来的时候，这里必将成为地狱的入口，窦军的长矛会像饿狼的牙齿，轻易撕开这脆弱的防线。
李道玄站在墙头，用袖子擦了擦脸上的血污——不知是敌人的，还是自己的。他低头检查着城墙上的军械，几架投石机的木架已经断了，弩箭桶里只剩下寥寥几十支箭，连平日里最锋利的陌刀，也有好几把卷了刃。他眉头皱得紧紧的，像拧成了一个结。唐军将士确实勇猛，可经了半日的恶战，伤亡已经超过三成，箭矢消耗了七八成，更要命的是，士兵们的体力已经到了极限，刚才有个士兵站着站着就晃了晃，差点从城墙上摔下去。
“柳姑娘，你慢些，别碰着伤口。”
不远处传来一声温和的叮嘱，李道玄抬眼望去，只见柳轻眉正蹲在秦玉罗身边，手里拿着草药和麻布，小心翼翼地给她重新包扎手臂。秦玉罗的左臂被长矛划了一道口子，虽然不深，但之前的包扎有些松了，血正慢慢渗出来。柳轻眉的动作很轻，像在摆弄一件易碎的瓷器，她先用药汁把伤口周围擦干净，药汁碰到伤口时，秦玉罗下意识地缩了一下手，柳轻眉立刻停住，抬头看她：“疼吗？忍一忍，这草药能止血。”
秦玉罗摇了摇头，目光却越过柳轻眉的肩膀，望向了不远处的王临。王临正和几个斥候交代着什么，他穿着一身深蓝色的劲装，腰间别着一把短刀，额前的碎发被汗水打湿，贴在皮肤上，可他说话时的样子很沉稳，手指在地上比划着，像是在说夜间的路线。柳轻眉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嘴角悄悄勾起一抹笑，手上的动作却没停，很快就把麻布缠好了，还打了个漂亮的结。
“好了，别老动这只胳膊。”柳轻眉站起身，刚要说话，就见王临走了过来，手里拿着一个水囊，递到她面前：“刚从井里打上来的，凉丝丝的，你喝口润润嗓子。”
柳轻眉接过水囊，指尖碰到他的手，微微红了脸，小声说了句“谢谢”。王临看着她，眼神里带着笑，像藏了片温柔的云：“刚才看你给秦姑娘包扎，手都没停过，累坏了吧？”
“不累，比起你们在前面厮杀，我这点算什么。”柳轻眉低下头，抿了口水，井水的凉意顺着喉咙滑下去，驱散了些许燥热。王临看着她泛红的耳根，忍不住笑了，伸手替她拂去了鬓角沾着的草屑：“下次别靠城墙太近，上面掉下来的碎石子砸到就不好了。”
这动作很自然，却让柳轻眉的脸更红了，她轻轻“嗯”了一声，不敢看他的眼睛。旁边的秦玉罗把这一切看在眼里，嘴角也露出了一丝浅笑，可转念一想眼下的处境，那笑容又很快消失了。她望着镇外连绵的窦军营寨，银牙紧紧咬着下唇，心里像压了块石头——刘黑闼有三万大军，而王家镇的守军连五千都不到，硬碰硬，终究是守不住的。
王临似乎察觉到了她的情绪，转头看向她，声音放低了些：“秦姑娘，别太担心，杜先生那么有谋略，肯定能想出办法的。”
秦玉罗抬眼看他，王临的眼神很坚定，像一束光，轻轻照进她心里那片灰暗的地方。她愣了一下，随即点了点头，想说些什么，却又咽了回去，只是把目光重新投向了窦军营寨，只是这一次，心里的无力感似乎淡了些。
就在这时，杜如晦的身影出现在了墙头。他穿着一身灰色的长衫，虽然也沾了些尘土，却依旧整洁，手里拿着一把折扇，慢悠悠地走了过来。他看着下方惨烈的景象，神色依旧平静，仿佛眼前的尸骸和血迹不过是寻常风景，但仔细看，他眼底深处也藏着一丝凝重，像被墨轻轻点了一下。
他走到李道玄和秦玉罗身边，停下脚步，低声道：“刘黑闼势大，麾下都是身经百战的悍卒，我们一味死守，不过是坐以待毙。需得以奇策扰之，挫其锐气，或许能拖延些时日，等黎阳或秦王那边的援兵赶来。”
“奇策？”李道玄转头看向他，眉头皱得更紧了，“先生有何妙计？窦军的营寨扎得跟铁桶似的，巡逻队每隔一刻钟就走一趟，偷袭恐怕很难成功。”
杜如晦的目光微微一闪，没有直接回答，反而转头看向李道玄，问道：“李将军，军中可有多余的旗帜、锣鼓？还有那些擅长模仿各种声响、在敌后制造混乱的斥候？”
李道玄虽然不明白他的意思，但还是点了点头：“有！之前跟着我从长安来的斥候里，有十几个是专门干这个的，他们能学狼叫、学鸟啼，还能在夜里摸进敌营放火，本事大着呢！”
“好！”杜如晦的眼睛亮了一下，像夜空中突然闪过的星子，“请将军即刻挑选三十名这样的好手，多备些旗帜和锣鼓，再分二十匹快马，入夜之后，如此这般……”
他压低声音，把自己的计划一五一十地说了出来。李道玄和秦玉罗听着，眼神从一开始的疑惑，渐渐变成了惊异，最后化为一丝决绝。王临和柳轻眉站在旁边，虽然没听清具体内容，但看着两人的表情，也知道这是个大胆的计划。
“……此计行险，若是被刘黑闼识破，那些斥候恐怕难以全身而退。”杜如晦说完，语气里带着一丝谨慎，“但若是成了，不仅能扰敌心神，还能为我军争取一夜的喘息之机。”
“就依先生之计！”李道玄猛地一拍城墙，墙砖上的尘土簌簌往下掉，“纵然是险，也比坐在这里等死强！就算那些斥候真的出事，我李道玄也会记着他们的功劳！”
秦玉罗也重重点头，转头看向王临：“王临，你对王家镇周围的地形熟，夜里的路也认得清，你带几个人跟着斥候一起去，路上也好有个照应。”
王临愣了一下，随即挺直了腰板：“放心吧秦姑娘，保证完成任务！”
柳轻眉听到这话，心里咯噔一下，下意识地拉住了王临的袖子：“夜里危险，你……你小心点。”
王临转头看着她，笑了笑，拍了拍她的手：“别担心，我命硬着呢，再说还有斥候跟着，肯定没事。等我回来，给你带只烤兔子。”
柳轻眉的脸又红了，松开手，小声说：“我不要烤兔子，我只要你平安回来。”
王临的心像被什么东西撞了一下，暖暖的，他点了点头：“好，我一定平安回来。”
计议已定，众人立刻分头准备。李道玄去挑选斥候，秦玉罗让人清点旗帜和锣鼓，王临则去熟悉路线，柳轻眉则在营地里忙着熬药，时不时抬头望向王临的方向，眼神里满是担忧。
夜幕很快降临，月亮躲在云层后面，不肯露脸，整个天地都浸在一片漆黑里，只有窦军营寨里的火把亮着，像一条火龙，在黑暗中蜿蜒。窦军的巡逻队拿着火把，在营寨周围来回走动，脚步声、甲叶碰撞声清晰可闻，戒备确实森严。刘黑闼用兵老辣，打了半辈子仗，最清楚夜袭的厉害，自然不会给敌人可乘之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