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的污水浸透衣物，黏腻地贴在皮肤上，带来刺骨的寒意。凌夜被护卫半拖半架着，踉跄冲上铁梯，头顶的圆形井盖被猛地推开，久违的、灰蒙蒙的天光混合着城市特有的喧嚣和尾气味，一股脑地涌了进来，刺得他几乎睁不开眼。
“快！”护卫的声音嘶哑，带着劫后余生的急促和不容置疑的坚决。他率先爬出井口，然后用力将几乎脱力的凌夜拽了上去。
两人滚落在冰冷粗糙的柏油路面上，身处一条僻静的后巷。垃圾箱散发着腐臭，墙壁上涂满斑驳的涂鸦。远处主干道的车流声模糊传来，像另一个世界的声音。
凌夜瘫在地上，剧烈地咳嗽着，呕出几口带着污水的血沫。全身的伤口在经历了逃亡、撞击和冰冷污水的浸泡后，如同被无数把钝刀反复切割，痛楚已经麻木，只剩下一种深入骨髓的寒冷和虚脱。视线模糊，耳朵里嗡嗡作响，只有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证明他还活着。
护卫的情况也好不到哪里去，他靠在肮脏的墙壁上，大口喘息，警惕地扫视着巷口，手中的能量步枪枪口微微颤抖，显然刚才与影枭的短暂对峙耗尽了他的心神和体力。
“车……就在前面拐角……”护卫喘着气，指向巷子另一端。
凌夜尝试撑起身体，却再次失败，手臂软得如同面条。他看着护卫，想说些什么，喉咙却干涩得发不出声音，只能用一个极其轻微的眼神表达谢意和询问——苏莞呢？
护卫看懂了他的眼神，快速低声道：“小姐在安全点等我们。这里不能久留，影枭可能随时追来，那些设施守卫也不会善罢甘休。”
他挣扎着站起身，再次将凌夜架起，两人如同受伤的野兽，互相搀扶着，跌跌撞撞地向着巷口挪去。
每走一步都异常艰难。凌夜的意识在清醒和模糊的边缘徘徊，他强迫自己集中精神，观察着周围的环境。这是一片老旧的工业区与居民区交界地带，建筑低矮破败，行人稀少。天空是那种永恒的、被污染笼罩的灰白色，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
拐过巷角，一辆看似普通、甚至有些破旧的灰色厢式货车停在路边，车身沾满泥点，毫不起眼。
护卫警惕地观察了一下四周，然后有节奏地敲了敲货车的侧门。
车门从内部悄无声息地滑开。开门的是一名神色冷峻、同样穿着便装但眼神锐利的男子，他快速扫了一眼狼狈的两人，尤其是几乎不成人形的凌夜，眼中闪过一丝震惊，但立刻让开了位置。
“快上车！”
护卫将凌夜推上车，自己也迅速钻了进去，车门随即关闭。
车厢内部经过改装，窗户被遮挡，只有顶部一盏昏暗的照明灯。空气里弥漫着消毒药水和紧张的气息。除了开车的司机和刚才开门的男子，车厢里还有一个人——
苏莞。
她坐在靠里的一个简易医疗箱旁，脸色比凌夜好不了多少，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嘴唇紧抿，眼底是浓得化不开的担忧和疲惫，以及一种强撑着的镇定。当她看到被护卫搀扶上来、浑身湿透、遍布伤痕和血污的凌夜时，她的瞳孔猛地收缩，下意识地就要起身扑过来。
“凌夜！”她的声音带着哭腔和无法抑制的颤抖。
凌夜靠在车厢壁上，勉强抬起沉重的眼皮，看向她。四目相对的瞬间，他看到她眼中汹涌的情绪——恐惧、心疼、如释重负、以及……一丝深藏的、连她自己可能都未察觉的恐惧，是对他此刻状态的恐惧，还是对未知未来的恐惧？
他想扯出一个安抚的笑，却只牵动了嘴角的伤口，带来一阵刺痛。他极其轻微地摇了摇头，示意自己还撑得住。
苏莞的眼泪瞬间就落了下来，但她强行忍住没有哭出声，只是快步上前，和护卫一起，小心翼翼地将凌夜安置在铺着软垫的车厢地板上。她跪坐在他身边，手忙脚乱地打开医疗箱，拿出干净的纱布和消毒液，想要处理他身上最触目惊心的伤口，但双手却抖得厉害，几乎拿不稳东西。
“我来。”那名开门的男子沉声道，他显然是医护人员出身，动作熟练而专业地开始检查凌夜的伤势，进行紧急处理。
苏莞退开一点，双手紧紧交握放在胸前，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凌夜，仿佛生怕一眨眼他就会消失。她看到了他虎口崩裂的伤口，看到了他肩胛处狰狞的贯穿伤，看到了他腿上深可见骨的划痕……每一处伤痕都像刻在她心上。
货车已经平稳而迅速地启动，驶离了这片区域。
车厢内一片寂静，只有医护人员操作时器械的轻微碰撞声，以及凌夜压抑不住的、因疼痛而变得粗重的喘息声。
护卫简单地向苏莞汇报了刚才的情况，重点提到了影枭的出现和那名牺牲的接应者。苏莞听着，身体微微颤抖，脸色更加苍白，但她没有打断，只是用力地咬住了下唇，直到尝到血腥味。
“……我们甩掉它了，暂时。”护卫最后说道，语气并不轻松。
“暂时……”苏莞重复着这个词，声音轻得像叹息。她看向凌夜，眼神复杂难明。影枭的出现，意味着他们面对的敌人，远比想象中更可怕，更执着。
凌夜闭着眼，忍受着清创带来的新一轮剧痛，但大脑却在飞速运转。影枭……它为什么会出现在那里？是巧合？还是它一直潜伏在暗处，等待着这个机会？那个狙击手……是敌是友？为什么会在关键时刻开枪？是帮他们，还是另有所图？
还有那滴莹蓝色的液体……溅到了影枭的面甲上……会有什么效果？
疑问一个接一个，却没有答案。他感觉自己像一颗棋子，被投入一个庞大而复杂的棋局，连对手是谁，规则如何，都模糊不清。
“他的伤势太重，必须尽快进行手术和深度治疗。”医护人员处理完紧急伤口，沉声对苏莞说，“现有的条件只能维持不再恶化，但感染和内部出血的风险很高。”
苏莞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去‘鹈鹕’诊所。钟叔已经安排好了，那里绝对安全，设备和医生都是最好的。”
“鹈鹕”诊所？凌夜从未听过这个名字。但看苏莞和护卫的神色，这似乎是他们一个极其隐秘的据点。
货车在城市的脉络中穿梭，避开主干道，专走偏僻小路。车厢内气氛凝重，每个人都绷紧了神经。
凌夜感觉到苏莞的手轻轻覆盖在他没有受伤的右手上，指尖冰凉，带着轻微的颤抖，却传递着一丝不容置疑的温暖和坚定。
他微微动了一下手指，回应着她的触碰。
现在不是追问的时候。活下去，恢复力量，才能弄清楚一切。
大约行驶了四十多分钟，货车缓缓停下。
“到了。”司机低声道。
车门滑开。外面似乎是一个封闭的车库，灯光昏暗。几名穿着便装但眼神警惕的人立刻迎了上来，协助将凌夜抬上担架床。
凌夜注意到，这个车库看似普通，但墙壁和天花板都采用了特殊的吸音和屏蔽材料，角落里有隐蔽的监控探头和防御工事。这里的安保等级，显然比之前那个被渗透的安全屋要高得多。
他被快速推过几条洁净无尘的走廊，进入一个完全无菌的手术室。各种先进的医疗设备已经准备就绪，几名戴着口罩、眼神专注的医生和护士立刻围了上来。
苏莞被拦在了手术室外。隔着透明的观察窗，凌夜看到她紧握着双手，焦灼地来回踱步，目光始终没有离开手术台。
麻醉剂注入静脉，冰冷的睡意如同潮水般涌来。凌夜最后看了一眼窗外那个模糊而坚定的身影，然后放任意识沉入了黑暗。
这一次，他没有抵抗。
……
手术进行了很长时间。
当凌夜再次恢复意识时，首先感受到的是身体被层层包裹的束缚感，以及一种深沉修复后的疲惫和酸痛，但那种濒死的剧痛已经大大减轻。他躺在一张柔软舒适的床上，房间宽敞明亮，布置得像一个高级酒店的套房，只是空气中依旧弥漫着淡淡的消毒水味。
他尝试活动了一下手指，还好，没有被限制。他缓缓睁开眼。
苏莞就坐在床边的椅子上，单手支着额头，似乎睡着了。她的脸色依旧憔悴，眼下的乌青浓重，即使在睡梦中，眉头也微微蹙着，带着化不开的忧色。阳光透过拉着一半的窗帘洒进来，在她脸上投下柔和的光影，却照不亮那份深沉的疲惫。
凌夜静静地看着她，心中五味杂陈。他欠她的，似乎越来越多了。这份沉重的情谊，让他冰封的心湖泛起了难以平息的波澜。
似乎感觉到了他的注视，苏莞的睫毛颤动了几下，缓缓睁开了眼睛。当她对上凌夜清醒的目光时，先是一愣，随即眼中爆发出巨大的惊喜。
“你醒了！”她猛地坐直身体，声音里带着如释重负的哽咽，“感觉怎么样？还疼吗？医生说你手术很成功，但需要很长时间恢复……”
她一连串的问题抛出来，带着毫不掩饰的关切。
凌夜看着她，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喉咙却干涩得发不出清晰的声音。
苏莞立刻反应过来，连忙起身倒了杯温水，小心地插上吸管，递到他嘴边。
凌夜就着吸管喝了几口，冰凉的液体滋润了干涸的喉咙，带来一丝舒缓。他清了清嗓子，声音依旧沙哑，但已经能勉强出声：“……谢谢。”
苏莞摇了摇头，眼圈又红了：“该说谢谢的是我。如果不是你……我们可能都……”
她的话没有说完，但两人都明白其中的含义。林地里的翻车，下水道口的阻击，每一次都是凌夜在绝境中搏出了一线生机。
凌夜沉默了一下，转移了话题，问出了当前最核心的问题：“……这里……安全吗？”
苏莞的神色凝重起来：“‘鹈鹕’是苏家最隐秘的医疗据点之一，知道的人极少，安保系统是独立的，甚至不连接外部网络。钟叔动用了最高权限才启用这里。短期内，应该是安全的。”她顿了顿，补充道，“钟叔在外面处理后续事宜，清理痕迹。”
凌夜点了点头，但眼神中的警惕并未完全消散。经历了这么多，他对“绝对安全”这个词已经产生了本能的怀疑。
“那个……数据核心……”他试探着问。
苏莞的脸色微微一变，低声道：“被抢走了。在翻车现场，袭击者搜走了它。”
虽然早有预料，但亲耳证实，凌夜的心还是沉了下去。那个核心里，可能藏着关于“摇篮”、关于他自身、甚至关于苏莞被卷入这一切的关键信息。
“不过，”苏莞话锋一转，从口袋里拿出一个微型的存储卡，“我们在你被带走后，设法恢复并下载了那个便携存储盘里的一部分数据，虽然不完整，但或许有用。另外……”她犹豫了一下，看着凌夜，“你昏迷的时候，我们对你进行了一些必要的血液和组织采样分析……”
凌夜的心猛地一紧。他们发现了什么？
苏莞看着他的眼睛，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丝难以置信和沉重：“你的基因序列……有大量非自然的编辑和嵌合痕迹，而且……处于一种极不稳定的活跃状态。那种莹蓝色液体，分析结果显示，它是一种高度特异性的‘基因锁’触发剂，似乎……是针对你的基因缺陷设计的？”
基因锁？针对他的缺陷？
凌夜的瞳孔骤然收缩。这意味着，他的改造并非完美，存在着致命的弱点？而那个地下基地，或者说背后的势力，不仅知道这个弱点，还掌握了控制它的钥匙？
巨大的危机感如同冰水浇头。
看着他骤变的脸色，苏莞连忙道：“你别担心！这里的医生都是顶尖的，他们正在全力研究，希望能找到稳定你基因序列的方法！我们不会让任何人伤害你！”
她的承诺坚定，但凌夜却从中听出了一丝无力感。面对这种层面的生物科技，苏家的财富和权势，又能起到多大作用？
房间里陷入短暂的沉默。阳光缓缓移动，空气中的尘埃在光柱中飞舞。
“……影枭……”凌夜再次开口，声音低沉，“它……为什么会出现？”
苏莞摇了摇头，脸上也满是困惑和忌惮：“不清楚。它的行动模式无法预测。但那次狙击……”她看向凌夜，“开枪的人，不是我们安排的。”
凌夜的心再次一凛。果然。
“我们追踪了弹道，狙击点位于一点五公里外的一栋废弃大楼楼顶。等我们的人赶到时，早已人去楼空，没有留下任何痕迹。对方非常专业。”苏莞的语气带着深深的疑虑，“会是……帮我们的人吗？还是……另一股想得到你的势力？”
凌夜沉默着。那个高大冷峻的男人，那个被称为“父亲”的存在，那个精密如同囚笼的设施……影枭的出现，狙击手的干预，这一切似乎都指向一个更加庞大、更加错综复杂的棋局。
而他，依旧是棋盘上那颗最重要的，也是最危险的棋子。
他看了一眼窗外明媚却虚假的阳光，又看向苏莞写满担忧的脸。
休息的时间，不多了。
他必须尽快恢复力量。必须主动出击，而不是被动等待。
这场关乎生死和真相的战争，才刚刚进入更加凶险的中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