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块非金非玉的黑色令牌,安静地躺在苏凌月的掌心。
它通体冰凉,却仿佛带着千钧之重。那个银丝镶嵌的“辰”字,在昏暗的晨光中泛着幽微的、疏离的光。
「讨一碗水喝。」
苏凌月缓缓握紧了令牌。赵辰的“恩赐”从来都不是白给的。这块令牌是她踏入天牢的钥匙,也是她自投罗网的凭证。从她接下这块令牌开始,她和赵辰之间那脆弱的、畸形的联盟才算是真正绑死了。
她深吸一口气,将所有的思绪强行压下。
“云香。”
“奴婢在!”
“去准备一个食盒。装两份饭,要最粗粝的米,最简单的咸菜。再备两套最厚实、最不起眼的棉衣,一壶热水。”
她顿了顿,又从袖中取出了那个乌黑的瓷瓶和那粒小小的蜡丸。她看了一眼,将它们重新贴身藏好。这些东西,绝不能经任何人的手。
“是,小姐。”云香不敢多问,立刻领命而去。
苏凌月走到镜前,看着镜中那张苍白却异常平静的脸。她将头发一丝不苟地梳成一个最简单的发髻,只用一根木簪固定。她换上了府中下等婆子才会穿的粗布衣衫,灰扑扑的颜色,让她整个人都黯淡了下去。
她必须低调。今日的她,不是镇国将军府的大小姐,只是一个去天牢探监的、可怜的罪臣之女。
她刚收拾妥当,云香也提着食盒和包裹回来了。
就在苏凌月准备接过东西,动身出发的那一刻,一阵慌乱的脚步声从院外传了进来。
是那个被她策反的二等丫鬟,彩云。
彩云“噗通”一声跪在了门口,脸色比苏凌月还要白,声音都在发颤:“大……大小姐……不……不好了……”
“又怎么了?”苏凌月的声音里带着一丝不耐。
“府……府门外……三皇子殿下……派人送东西来了!”
苏凌月和云香皆是一愣。
赵弈?
他不是刚在朱雀大街布下了天罗地网,准备让她父亲和兄长死无全尸吗?他不是昨夜才潜入她的闺房,亲口承认了这灭门的阴谋吗?
现在又来送东西?
“送的什么?”苏凌月的心猛地一沉,一种不祥的预感涌了上来。
“是……是好几车的东西!”彩云的声音里带着哭腔,“全是上好的绸缎、珍稀的补品……还有……还有一封三皇子殿下给您的……亲笔信!”
苏凌月只觉得一股夹杂着恨意的恶心感从胃里直冲喉咙。
「亲笔信……」
前世,她就是被他那些虚情假意的“亲笔信”骗得团团转,最终落得个满门抄斩的下场。
这一世,他竟还想故技重施!
“他人呢?”
“那送礼的公公……还在府门外候着。禁军的校尉没让他进来,但……但外面已经聚了不少看热闹的百姓……”
苏凌月瞬间明白了。
赵弈这个伪君子,他不是来送礼的,他是来“演戏”的!
他这是在向全天启城的人表演他的“仁至义尽”。
「看啊,我三皇子赵弈是何等的宽厚仁慈。即便苏凌月抗旨拒婚,即便苏家通敌叛国,我依旧不计前嫌,以德报怨,为她送来厚礼。」
他要用这种方式,将自己塑造成一个深情、宽厚、却被辜负的完美受害者。
同时,他也是在向太子示威。
「你看,即便你护着她又如何?她苏凌月,依旧是我赵弈不要的破鞋。」
「好,好一出“示好”的大戏!」
“小姐,这……”云香气得浑身发抖,“这三皇子简直欺人太甚!”
“是欺人太甚。”苏凌月缓缓站起身,眼底一片冰寒,“走,去看看。”
镇国将军府的大门口。
禁军侍卫如两尊门神,面无表情地守在两侧。府门外,一辆华丽的马车旁,一个穿着三皇子府总管太监服饰的中年太监,正捏着兰花指,满脸倨傲地指挥着下人往下搬东西。
几只描金的箱子被打开,里面是流光溢彩的丝绸和散发着药香的珍贵补品,与这座已被查封的、死气沉沉的府邸形成了刺眼至极的对比。
周围的百姓早已围得里三层外三层,对着这些礼物和紧闭的将军府大门指指点点。
“哎,三皇子殿下真是仁义啊!苏家都这样了,还派人送东西来。”
“可不是么,听说那苏大小G姐当初还当众拒婚,真是瞎了眼……”
“这下好了,苏家倒了,她怕是后悔都来不及了。”
那总管太监听到这些议论,下巴抬得更高了。
就在这时,将军府那扇紧闭的朱红大门,“吱呀”一声,从里面缓缓打开了。
一身粗布麻衣的苏凌月,如同一抹褪了色的幽魂,静静地走了出来。
所有议论声戛然而止。
百姓们都愣住了。他们看着这个不施粉黛、面容苍白,却依旧难掩风骨的女子,一时间竟不知该作何反应。
那总管太监也是一愣,随即脸上堆起了虚假的笑意:“哎哟,咱家当是谁呢。这不是苏大小姐吗?您可算出来了。您瞧,殿下心里惦记着您呢,知道您受了委屈,特意让咱家给您送些上好的补品和衣料来……”
“有劳公公了。”苏凌月淡淡地打断了他,“只是,殿下的心意,凌月怕是受不起。”
“哎哟,大小姐这说的是哪里话……”
“公公,”苏凌月上前一步,她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压过了所有的嘈杂,“殿下送来的这些绫罗绸缎,是想让我父亲和兄长穿着去黄泉路吗?”
总管太监的笑容僵在了脸上:“你……你胡说什么……”
“还是说,”苏凌月无视他的惊恐,继续说道,“殿下送来的这些珍贵补品,是想让我苏家上下,在九泉之下,也能感念他的‘恩德’?”
百姓们倒吸了一口凉气。
“你……你这个罪臣之女,竟敢在此胡言乱语,曲解殿下的好意!”总管太监色厉内荏地尖叫起来。
“好意?”苏凌月笑了,那笑容冰冷而讥诮。她从那太监手中,拿过了那封所谓的“亲笔信”。
她没有打开。
而是当着所有人的面,缓缓地走到了禁军守卫用来取暖的火盆旁。
“公公,我苏凌月虽然落难,但还没到需要靠仇人施舍的地步。”
她松开手,那封信飘然落下,瞬间被跳动的火焰吞噬,化作了黑色的灰烬。
“你!”总管太监气得浑身发抖,“你……你竟敢……竟敢烧了殿下的信!”
“我嫌脏。”
苏凌月缓缓吐出这三个字。
她转过身,那双清冷的眸子扫过在场每一个目瞪口呆的百姓,最终落在了那个太监的脸上。
“回去告诉你的主子。这出戏,演得太拙劣了。”
“他若真有心,就不该送这些华而不实的东西。”
她顿了顿,一字一句地说道:
“告诉他,让他把他的人头送来。那份大礼,我苏凌月,一定收。”
说罢,她不再看那太监那张如同见了鬼一般的脸,转身走回了府门。
“哐当——”
两扇大门在她身后重重地关上,将所有的喧嚣、震惊和恶意,都隔绝在了门外。
清风苑内,云香早已提着食盒和包裹等候多时。
苏凌月深吸一口气,接了过来。
“小姐……”云香看着她,眼眶通红,声音哽咽。
“别哭。”苏凌月的声音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
“眼泪是这世上最没用的东西。”
她从怀中取出那块黑色的令牌,紧紧地握在手中。
“我们走。”
“去天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