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京的冬天彻底沉了下来。连绵的阴雨收了尾,换来一种干得发疼的晴。天空是高而薄的湛蓝色,像被冻硬的玻璃,阳光明晃晃泼下来,却没半分暖意,只把楼下的梧桐树照得愈发光秃,枝桠张牙舞爪地戳在天上,影子投在地面,像满地破碎的骨骼。窗玻璃内侧结着细碎的冰花,是夜里寒气凝的,何世清清晨擦玻璃时,指尖碰上去,冰花瞬间化了个小圈,凉得刺骨。
何世清不再去工作室了。她待在家里,大部分时间都沉默着,连走路都轻得像片羽毛,不会碰响桌椅。孙婷婷起初松了口气——女儿没再对着空椅子说话,没再把苏苗苗的杯子摆上桌,可这份松快没撑过半天,就被更深的恐惧攥住了。何世清没有崩溃,没有哭泣,反而平静得诡异,像一台设定好程序的精密仪器,有条不紊地执行着“收尾”指令。
整理苏苗苗的东西是从一个周六清晨开始的。何世清找出定制的加厚塑料收纳箱,箱壁上印着浅灰色的银杏叶——那是苏苗苗最喜欢的图案。她先从衣柜最上层翻出苏苗苗的驼色围巾,羊毛材质的,还沾着去年冬天滑雪场的雪粒味道。她把围巾铺在膝盖上,用软毛刷顺着毛纹轻轻刷,动作慢得像在给易碎的瓷器除尘,刷完后叠成方方正正的小块,用雪梨纸裹好,放进箱底。
孙婷婷端着豆浆站在卧室门口,不敢进去,只敢隔着门缝看。她看见何世清从抽屉里翻出半包薄荷糖,是苏苗苗总放在口袋里的那种,糖纸已经发皱。何世清把糖倒在手心,数了数,一共七颗,然后一颗颗摆进密封袋,袋口封紧后,贴上标签:“苗苗常吃的薄荷糖,剩七颗,2024年冬。”她还翻出一本速写本,里面是苏苗苗画的草图,最后一页画着两个牵手的小人,背景是喀纳斯的星空,旁边写着“和清清一起去”。何世清的手指在那页纸上来回摩挲,指腹泛白,却没掉一滴泪,只是把速写本放进收纳箱,垫在围巾上面。
“清清,喝杯豆浆吧,刚煮好的。”孙婷婷终于鼓起勇气开口,声音轻得像怕惊飞蝴蝶。
何世清抬起头,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是接过豆浆,说了声“谢谢妈”。她把豆浆放在桌角,没喝,继续整理——苏苗苗的粉色马克杯,杯壁上印着的小熊已经褪色,她用棉签蘸着白醋一点点擦去杯底的茶渍;苏苗苗的笔记本,按时间顺序排好,每本扉页都贴了标签,写着“2022年调研手艺人笔记”“2023年云岭村项目构思”。
“这些……还要留着吗?”孙婷婷试探着问,她怕女儿睹物思人,又怕女儿彻底清空回忆。
何世清把最后一本笔记本放进箱子,盖好盖子,用宽胶带封边,动作利落:“留着。但要收好,不能落灰。”她在箱体上贴标签,字迹工整得像打印的:“苏苗苗物品:衣物类、文具类、杂物类,2025年冬封存。”贴完后,她抱起箱子往阳台走,箱子不轻,她的后背却挺得笔直,像扛着什么沉重的珍宝。阳台避光的角落已经码了两个同款箱子,上面罩着米白色的防尘布,布角用鹅卵石压着,整整齐齐。
处理完苏苗苗的东西,何世清开始整理自己的物品。她把穿旧的毛衣、不合身的外套翻出来,叠得方方正正,装进旧衣回收袋,袋子上印着“公益捐赠”的字样。孙婷婷看见她翻出一件灰色的冲锋衣,是去年和苏苗苗去新疆时穿的,袖口还沾着戈壁滩的沙粒,她犹豫了几秒,还是放进了回收袋。
“这件冲锋衣还挺新的,不再穿穿吗?”孙婷婷赶紧说,“去年去喀纳斯,你穿这件刚好。”
何世清的手指顿了顿,摸了摸冲锋衣的拉链:“不了,以后用不上了。”她拉上回收袋的拉链,“捐给需要的人,挺好。”
她还清理了电脑里的文件,把设计图纸、项目资料分门别类备份到三个移动硬盘里,硬盘外壳分别贴了“已完成项目”“未完成构思”“手艺人资料”的标签,和身份证、银行卡一起放进一个铁盒子里,摆在书柜最显眼的位置。孙婷婷路过书房时,看见她在翻一本旧相册,里面夹着她和苏苗苗在大学梧桐树下的合影,照片里两人都穿着白衬衫,笑得露出牙齿。何世清用湿布擦了擦相册封面的划痕,然后放进书柜最上层,垫在两本厚重的词典中间,像在藏一件易碎的宝贝。
晚饭时,孙婷婷特意做了何世清小时候最爱的糖醋排骨,还炖了玉米排骨汤,汤面上飘着金黄的油花。她给女儿碗里夹了块带软骨的排骨:“尝尝,妈今天用了冰糖炒色,比以前更甜一点。你最近瘦了好多,颧骨都突出来了。”
何世清安静地吃着,细嚼慢咽,排骨嚼碎了才咽下去。“好吃,妈。”她又夹了块玉米,放进嘴里,“汤也鲜。”她吃了小半碗饭,喝了一碗汤,动作自然得像往常一样,可孙婷婷看得心慌——女儿的眼神没落在菜上,也没落在她身上,像是在盯着空气吃饭,味同嚼蜡。
“清清,”孙婷婷放下筷子,舀了勺汤,“下周天气好,我们去中山陵走走吧?你小时候最爱去那里喂鸽子。”
何世清喝汤的动作顿了顿,抬起头,脸上露出一丝极淡的、近乎礼貌的笑:“不了妈,我约了律师谈股权转让的事,还得和编辑对接书稿的排版。等忙完这些再说。”
“书稿?是……和苗苗一起想的那本手艺人的书?”孙婷婷赶紧问,试图找到话题。
“嗯。”何世清点头,“还差最后几篇手艺人的故事没整理完,编辑说三月能出版。”她放下碗,“妈,我吃好了,去书房处理点事。”
孙婷婷看着女儿的背影,排骨在嘴里突然没了味道。她想起以前,何世清和苏苗苗在家吃饭,两人总会抢最后一块排骨,苏苗苗总说“清清吃,你要画图费脑子”,何世清就会夹给苏苗苗,说“你采访更累”。可现在,桌子对面的位置空着,女儿连抢食的兴致都没了。
夜里,孙婷婷坐在客厅织毛衣,是给何世清织的厚羊绒衫,针脚密得能挡风。电视里放着吵闹的综艺节目,她却一个字也听不进去,织着织着就漏了针。书房的灯亮着,能听见何世清打电话的声音,语气平静得像在念报告。
“李律师,股权转让协议的补充条款我看了,没问题,下周我过去签字。”
“王编辑,书稿的配图我选好了,都是苗苗拍的手艺人照片,放在章节开头……对,要印得清晰点,那些细节很重要。”
“体检中心吗?我预约下周三的全面体检……对,个人体检,项目全一点。”
每一句话都逻辑清晰,安排得滴水不漏。孙婷婷手里的毛线团掉在地上,滚到沙发底下,她弯腰去捡,手指却发起抖——女儿从来不是“临时抱佛脚”的人,以前做项目,她会提前半年规划,可现在,她把所有事都挤在近期,像在赶一场最后的期限。
何世清打完电话出来倒水,看见孙婷婷蹲在地上捡毛线,赶紧走过去帮忙:“妈,我来吧。”
“不用不用,”孙婷婷站起来,拍了拍裤子上的毛絮,“清清,你把事情都安排得这么紧,妈心里不踏实。”
何世清接水的动作顿了一下,背对着母亲,声音依旧平稳:“以前总拖着,让您操心了。现在把该办的事办完,心里清净。”
“办完之后呢?”孙婷婷的声音带上了颤抖,她攥着毛线针,指节泛白,“你……你想过以后吗?是去旅行,还是……”
何世清转过身,靠在饮水机上,手里捧着温水杯。灯光下,她的脸苍白得像纸,睫毛投下淡淡的阴影,眼神却异常清澈,清澈得没有一丝波澜,像结了冰的湖面。“以后?”她轻轻笑了笑,笑容薄得一触即碎,“走一步看一步吧。苗苗的心愿快完成了,书出版了,手艺人的故事也传出去了。完成之后……再说。”
“完成之后再说”——这七个字像冰锥,狠狠扎进孙婷婷的心脏。她太了解自己的女儿了,何世清从小就目标明确,五岁时说要当设计师,就每天抱着画本画到深夜;大学选专业,别人都选热门的金融,她偏选了冷门的环境设计,说要“给老房子续命”。这样的女儿,从来不会“走一步看一步”。她所谓的“了断”,是在清空所有牵挂,准备彻底离开。
孙婷婷不敢再问,怕自己的眼泪崩不住,更怕逼得太紧,女儿会提前做出极端的事。她只能强装镇定,接过女儿手里的水杯:“水凉了,妈给你换杯热的。”
接下来的日子,孙婷婷像个警惕的哨兵。她每天变着花样做饭,何世清爱吃的糖醋排骨、可乐鸡翅、番茄牛腩轮着做;她把家里的暖灯都打开,客厅、卧室、书房的灯整夜亮着,怕黑会吞噬女儿;何世清深夜还在书房时,她会端杯热牛奶进去,假装说“妈渴了,顺便给你带一杯”,实则观察女儿的状态。
有天凌晨,孙婷婷起夜,看见书房的灯还亮着。她轻轻推开门,看见何世清趴在桌上睡着了,手里攥着那枚戈壁石,石头被体温焐得温热。桌上摊着苏苗苗的笔记本,翻开的那页画着喀纳斯的草图,旁边写着“清清怕高,爬山时要牵着她”。孙婷婷走过去,给女儿披上厚外套,看见她眼角挂着一滴泪,没掉下来,冻成了细小的冰晶。
她悄悄退出去,靠在墙上,眼泪终于崩了。她知道女儿没忘,从来没忘,那些平静的整理,那些周密的安排,都是在和这个世界告别。她像站在一片薄冰上,女儿就在冰窟窿边缘,她想伸手拉,却怕任何一点动静,都会让冰面彻底碎裂。
南京的冬天格外漫长,窗外的梧桐树始终光秃秃的,没长出一片新叶。家里暖融融的,暖气开得很足,却驱散不了孙婷婷心里的寒意。她每天织毛衣,针脚越来越密,厚羊绒衫快织完了,可她不知道,女儿还会不会穿上这件毛衣,去看春天的花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