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气凝滞，混合着昂贵香水、皮椅气味和一种无声的紧张。招标委员会主任刚刚宣布完“清源工作室”中标的消息，余音在寂静中震颤，像最后一根绷紧的弦。
何世清坐在前排正中。她穿着那套为今天特意熨烫的深蓝色西装套裙，衬得她过于清瘦的身形有些空荡。听到自己工作室名字的瞬间，她脊椎微微一僵，不是激动，而是一种巨石落地的眩晕。长达数月的煎熬、无数个在幻觉支撑下通宵达旦的日夜，在这一刻仿佛都有了交代。她没有立刻看向掌声雷动的四周，而是下意识地、几乎是虔诚地侧过头，望向身旁那个自始至终空着的座位。
那里，在她精心布置的认知里，苏苗苗正坐在那儿，穿着那件她最喜欢的月白色旗袍，笑容温婉，眼神明亮，与她共享这巅峰的时刻。何世清的嘴角无法控制地向上弯起，那是一个极度复杂的神情——混杂着巨大的释然、几乎要溢出来的骄傲，以及一种深可见骨的、只对“身旁之人”流露的温柔与依赖。她的嘴唇无声地翕动，用只有“两人”能懂的气音说：“苗苗，你看，我们做到了。”
她甚至伸出手，极其自然地在空座椅的扶手上轻轻拍了两下，动作轻柔得像是在抚摸爱人的手背，指尖带着微不可察的颤抖。她的眼眶瞬间湿润了，灯光下闪着碎光，那是一种长期压抑的情感终于找到出口的宣泄，仿佛所有的痛苦和坚持，都在“苏苗苗”欣慰的目光中得到了加倍的补偿。
掌声如潮水般涌来，夹杂着同行们真诚的敬佩和复杂的目光。这个名为“记忆与传承”的方案，确实以其惊人的人文深度和技术创新征服了评委。孙婷婷坐在最后排的角落，双手死死捂住嘴，眼泪汹涌而出，是喜悦，更是撕心裂肺的痛楚。陈阳和小张等人激动地互望，眼圈发红，悄悄松了口气。
就在何世清深吸一口气，准备起身致谢，迎接属于“她们”的荣光的刹那—— “恭喜啊，何总。”
一个声音不高，却像冰锥划破暖流，瞬间冻结了所有的喧闹。瀚海设计的赵总，慢条斯理地从后排站起身。他穿着考究的意大利西装，脸上挂着精心练习过的、无懈可击的虚假笑容，但那双细长的眼睛里，却闪烁着猎人般的锐利和毫不掩饰的恶意。他等的就是这一刻。
何世清的动作僵在半空，脸上的笑容凝固了，转化为一丝困惑和本能的不安。她看向赵总，眼神还残留着未褪尽的星光。
赵总不紧不慢地踱步到过道中央，确保自己成为全场焦点。他先是象征性地鼓了鼓掌，然后目光扫视全场，最后像锁定猎物一样，牢牢钉在何世清和她身旁的空座上。
“何总的方案，确实精彩绝伦。”他开口，语调平板，像在念一份索然无味的报告，“构思奇巧，细节感人，特别是那个‘记忆种子库’和用嗅觉唤醒乡愁的‘记忆巷道’，真是让人……叹为观止。”他刻意拉长了“叹为观止”四个字，充满反讽。话音未落，他话锋猛地一转，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蓄谋已久的残忍： “但是，我有个疑问，不吐不快！”他伸手指向那个空座，指尖几乎要戳破空气，“这么完美的方案，到底是你何总一个人……呕心沥血的成果？还是——”他拖长音调，每一个字都像淬了毒的针，“还是您，和这位……一直坐在这里的、您幻想中的最佳搭档——苏苗苗小姐，共同完成的呢？”
“轰——！”
死寂。绝对的死寂。连呼吸声都消失了。
空气仿佛被抽干，巨大的压强差让人耳膜轰鸣。所有人的表情都凝固在脸上——震惊、难以置信、窥探、同情、幸灾乐祸……像一幅浮世绘。
何世清脸上的血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瞬间褪尽，变得惨白如纸。她像被无形的重锤迎面击中，身体剧烈地晃了一下，下意识地就要转头去看“身旁”的苏苗苗，寻求那个她依赖了无数个日夜的、温暖的目光。这是她深入骨髓的本能。她的脖颈僵硬地转动，视线仓皇地落在空座椅上—— 那里，空空如也。
只有她刚刚亲手拍过的、冰凉的真皮扶手，在灯光下反射着冷漠的光。没有苏苗苗，没有温婉的笑容，没有鼓励的眼神。什么都没有。
赵总脸上掠过一丝得逞的狞笑，他乘胜追击，踏上一步，声音更加刻薄尖锐，像手术刀划开最后的伪装：“何总！您刚才，对着空座位低声细语！演讲时，频频侧头仿佛在征求‘某人’意见！甚至现在，您的手还放在‘她’的椅子上！恕我直言——”他深吸一口气，掷出最致命的一击，“您这种持续性的、在公开场合与不存在的人进行专业交流的行为，是不是表明您的精神状态已经出现了严重问题？！您是不是应该暂时放下工作，先去——看看医生？！” “哗——！！！” 全场炸开了锅。倒吸冷气声、惊呼声、椅子猛烈后撤的刺耳摩擦声、压抑的议论声，如同海啸般席卷了整个会议厅。无数道目光——惊愕、怜悯、鄙夷、探究、猎奇——像聚光灯一样打在何世清身上，将她钉在耻辱柱上公开处刑。
何世清僵在原地，浑身冰冷。她感觉自己被剥光了所有衣服，赤裸地站在冰天雪地之中。赵总的每一个字都像烧红的烙铁，烫在她的灵魂上，将她精心构筑的、赖以生存的脆弱幻象烧得千疮百孔。她的耳朵里嗡嗡作响，世界的声音变得遥远而扭曲，只有自己心脏疯狂擂鼓的声音和血液冲上头顶的轰鸣。
她想反驳，想尖叫，想为“苗苗”正名，想扞卫她们共同的成果，但喉咙被一只无形的手死死扼住，发不出任何声音。她徒劳地张开嘴，却只能像离水的鱼一样，发出破碎的气音。她的手下意识地在身边摸索，想要抓住那只熟悉的手，寻求一丝力量和温暖，但指尖触碰到的，只有冰冷而绝望的空气。
视线开始模糊，水晶灯的光芒碎裂成狰狞的光斑，周围那些扭曲的面孔像鬼魅般晃动。她仿佛又回到了那个戈壁滩的星空下，怀抱里苏苗苗的身体一点点变冷，那种灭顶的孤独和绝望，比此刻更加真实，更加深邃地攫住了她。只是这一次，是在众目睽睽之下，被残忍地、彻底地撕开了所有伪装。
她看到孙婷婷从后排疯了一样想冲过来，脸色惨白如鬼，却被身边的人死死拉住。她看到陈阳和小张等人惊怒交加，想要呵斥赵总，却被这突如其来的、摧毁性的真相惊得呆若木鸡。
世界在旋转、崩塌、湮灭。她所以为的默契合作、共同奋斗、苦尽甘来，原来只是一场盛大而荒诞的独角戏。她不是在和爱人分享胜利，她是一直在对着虚空呓语，在一个自己编织的、疯狂的梦境里，扮演着可悲的、幸福的疯子。
这个认知，比失去项目、比任何失败都残酷千万倍。它直接否定了他过去几个月生存的全部意义，将她狠狠地踹回了那个失去苏苗苗后、她根本无法面对、只能靠幻觉逃避的、血淋淋的现实。 何世清的身体开始无法控制地剧烈颤抖，像寒风中最后一片枯叶。她低下头，看着自己空空如也、微微颤抖的手，看着旁边那个刺眼得让她晕眩的空座位。那里，从来没有苏苗苗。
自始至终，都只有她一个人。
她没有哭，也没有尖叫，只是站在那里，像一尊瞬间被抽走了所有灵魂和支撑的石膏像，脸色死灰，眼神空洞得如同深不见底的寒潭。那枚一直贴身戴着的、带着苏苗苗体温的戈壁石，此刻隔着衣料，硌在她的胸口，冰冷刺骨，像一块永恒的寒冰，冻结了她最后一丝生气。
从荣耀的巅峰到崩溃的深渊，不过瞬息之间。残酷的真相，以最羞辱、最彻底的方式，劈开了她用爱与疯狂筑起的保护壳，将她最不堪、最脆弱的内里，暴露在所有人审视的目光下，无所遁形。 在极致的寂静和喧哗的中心，何世清晃了晃，然后，像一棵被雷击中的树，直挺挺地、无声地向后倒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