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二的时光,在一种看似平静实则暗流涌动的氛围中滑过。何世清的住校,像一块巨石投入原本波澜不惊的湖面,涟漪扩散,最终也波及到了两个家庭。
苏苗苗的变化是显而易见的。那个家里的小太阳,仿佛被云层遮住了光芒。她放学回家后,不再像小时候那样叽叽喳喳地念叨“清清姐姐今天又怎么怎么了”,而是常常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对着窗外出神。饭桌上,笑容也变少了,有时母亲苏来娣问起何世清,苏苗苗只是筷子顿了顿,低声说:“清清姐姐走读,很忙。” 便不再多言。那种强装的无所谓和眼底藏不住的失落,如何能瞒过心思细腻、历经世事的母亲?
与此同时,何世清的变化在母亲孙婷婷眼中,更是触目惊心。女儿本就沉默,如今更是像一座行走的冰雕。每周从学校回来,周身散发着生人勿近的寒气。饭吃得很少,人迅速消瘦下去,下巴尖得可怜。孙婷婷夜里起来,常能看到何世清房间的灯还亮着,要么是她在题海前机械地奋战,要么就是她只是静静地坐在书桌前,望着窗外漆黑的夜空,背影单薄而孤寂。有一次,孙婷婷忍不住进去,轻轻抚摸女儿的头发,何世清却像受惊般猛地一颤,下意识地避开了触碰。那眼神里一闪而过的慌乱和痛苦,让孙婷婷的心狠狠揪了起来。
两个忧心忡忡的母亲,在“来娣水货”里自然而然地凑到了一起。苏来娣拉着孙婷婷走到人少些的角落,粗糙的手掌攥着衣角,眉宇间是化不开的担忧。
“婷婷妹子,你跟我说句实话,清清和俺家苗苗,是不是出啥事了?”苏来娣的声音压得很低,带着劳动人民特有的直爽和焦虑,“苗苗这丫头,这段时间回家都没个笑模样,我问她是不是跟清清闹别扭了,她光摇头,说没有,清清姐姐高三忙。可俺这心里头,七上八下的,这哪像是忙啊,分明是心里头憋着大事!” 孙婷婷看着苏来娣被生活刻下痕迹的脸上那真切的焦急,心里也是一酸。她叹了口气:“来娣姐,不瞒你说,清清那边更不对劲。整个人都快瘦脱形了,回家一句话都没有,魂像丢了一半。我问她,她也只说没事。可我是她妈,我能看不出来吗?她那样子,根本不是学习压力,倒像是……像是心里头苦,把自己往死里逼。”
两个母亲交换着彼此观察到的细节,越说越是心惊肉跳。 “苗苗以前多黏清清啊,一口一个‘清清姐姐’,恨不得天天挂在她身上。现在倒好,我提一句叫清清周末来家吃饭,她眼神就躲闪,说‘别打扰姐姐’。”苏来娣回忆着,语气里满是困惑和心疼。
“清清也是,以前苗苗来找她,她虽然话少,但眼神是柔的、活的。现在……现在就像用冰把自己封起来了。我上次就提了句‘苗苗好像瘦了点’,她后背僵得跟块木板似的,半天没喘气儿。”孙婷婷补充道,心里那个模糊却令人不安的猜测越来越清晰。两个孩子之间,一定发生了比普通女孩子闹别扭严重得多的事情。 这种“不对劲”在一次苏来娣硬拉着苏苗苗来何世清家送自己腌的咸菜的短暂碰面中,达到了令人窒息的程度。
苏苗苗站在门口,手里攥着装咸菜的袋子,手指绞得发白,怯生生地喊了声:“阿姨好,清清姐姐。”
何世清从书桌前抬起头,目光与苏苗苗接触了一瞬,像被灼伤般迅速移开,只是几不可闻地“嗯”了一声,便又低下头,盯着书本,仿佛那上面有解开心结的密码。她放在桌下的手,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
苏苗苗眼中的光瞬间黯淡下去,她把袋子递给孙婷婷,几乎是仓促地说:“妈,阿姨,我作业还没写完,先回去了。” 然后像逃一样离开了何家。 苏来娣看着女儿落荒而逃的背影,又看看房间里那个像尊石像一样一动不动的何世清,重重地叹了口气,拉着孙婷婷走到厨房角落。
“婷婷妹子,你瞧见没?这俩孩子……这到底是造的什么孽啊!”苏来娣的声音带着哽咽,“好好的一对姐妹,怎么就成了这样?不吵不闹,可比吵翻了还让人揪心!俺这心里头,跟猫抓似的。” 孙婷婷也红了眼眶,握住苏来娣粗糙的手:“来娣姐,我也怕啊。清清那孩子,心思重,啥事都憋在心里。我真怕她……怕她出点什么事。可我问不出来,撬不开她的嘴啊。”
她们窃窃私语,满是担忧和无力。她们猜不到那隐秘的、惊世骇俗的情感根源,只能将其归结为青春期的剧烈风暴或是某种深刻的误会。她们能清晰地看到两个女孩在自我折磨,彼此伤害,却找不到那条能通向她们内心的路,只能在一旁干着急,心痛得像刀割一样。 而此刻,何世清在房间里,听着门外母亲们压低的、充满忧虑的交谈声,将脸深深埋进掌心,肩膀难以抑制地微微颤抖。
另一边,苏苗苗跑回家,冲进自己的小房间,关上门,背靠着门板滑坐在地上,眼泪大颗大颗地砸落下来,无声地痛哭。她们之间横亘的,早已不是简单的误会,而是何世清自我构建的、认为无法逾越的伦理与现实鸿沟,以及苏苗苗那份被最依赖之人“无故”抛弃的深切委屈和伤心。这冰冷的僵局,在两位母亲焦灼的目光注视下,显得愈发沉重和无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