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公墓出来时,南京的清晨还浸在一层薄薄的雾气里。路灯的光晕穿过雾霭,落在青石板路上,晕开一片朦胧的黄,像苏苗苗笔记本里晕开的墨痕。何世清裹紧了深灰色大衣,领口别着的银杏叶银饰硌着锁骨,冰凉的触感让她混沌的思绪清醒了几分。口袋里揣着那包没来得及寄给苏建国的云岭村茶叶,干燥的叶片随着脚步轻轻晃动,带着山雾的清冽气息。
刚在苏苗苗的墓碑前放下那本校样,扉页上“献给所有沉默的爱”几个字还映在眼前,苏建国抱着书痛哭的模样也挥之不去。这场迟到了十五年的和解,像一块石头投入深潭,激起短暂的涟漪,却没能填平她心底的空洞。该做的事都做完了:书稿送审、股份转让、遗物封存、父女和解……她像完成了一场漫长的仪式,耗尽了最后一丝力气,只剩下无边无际的疲惫。
沿着老街往回走,雾气沾湿了她的睫毛,视线有些模糊。路过巷口的早点摊时,油条下锅的“滋啦”声和豆浆的甜香飘了过来,带着滚烫的人间烟火气。她脚步一顿,下意识地拐进了拐角那家“老周早点”——近三个月来,这里成了她每天清晨的落脚点,成了她与这个世界仅存的、微弱的连接。
门楣上的旧招牌已经褪了色,“老周早点”四个字的红漆斑驳脱落,露出底下发黑的木板,边缘还挂着几根干枯的蛛网。推开玻璃门时,“叮铃”一声脆响,一股混杂着食物蒸汽、油炸面点和廉价柠檬洗洁精的气味扑面而来,温热而实在,瞬间裹住了她身上的寒气。
店里不大,七八张油腻腻的木桌沿着墙壁摆开,配着长条凳,桌缝里还嵌着些没擦干净的油条碎屑。这个时间点,店里已经坐满了人:靠窗的位置,几个头发花白的老人端着青花瓷碗喝豆浆,嘴里用南京话闲聊着菜场的菜价;靠门口的长桌,两个穿工装的工人埋头啃着油条,稀里呼噜地喝着粥,偶尔交流几句工地的琐事;电视挂在墙角,正播放着早间新闻,主播的声音被碗筷碰撞声、人声淹没,只留下模糊的背景音,构成一幅嘈杂却鲜活的市井图景。
何世清熟门熟路地走向最里面靠墙的角落,那里避开了人流,能看见窗外的雾气和慢慢亮起来的天色。她拉开长凳坐下,动作有些迟缓,膝盖发出轻微的“咔哒”声——这几天奔波下来,旧伤又隐隐作痛。她把随身的帆布包放在脚边,包里装着《山河温柔》最终定稿的扉页清样,还有那枚一直揣着的戈壁石。
老板娘周秀兰正站在灶台后炸油条,系着一条洗得发白的蓝布围裙,围裙上沾着点面粉和油星。她五十岁上下,微胖的身材,脸上总带着被蒸汽熏出的红晕,额前的碎发被汗水粘住。听见门响,她头也没抬地喊了声“里面坐,想吃啥喊我”,嗓门洪亮,带着浓浓的南京口音。等她炸完一炉油条,用长筷子把金黄酥脆的油条捞出来,沥干油分,抬头扫向角落时,洪亮的声音不自觉地压低了几分,眼神里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担忧。
周秀兰记着这个姑娘。第一次见她,是去年深秋,她和另一个清清秀秀的小姑娘一起来的,两人坐在这个角落,分吃一笼小笼包。那个小姑娘爱笑,眼睛亮得像星星,一边吃一边跟身边的人低声说笑,偶尔还会夹一个小笼包喂到她嘴边,说“清清,快吃,凉了就不好吃了”。那时候的她,脸上还有些血色,眼神里带着光,不像现在这样,只剩下一片深不见底的疲惫和空洞。
后来,就只剩她一个人了。周秀兰看着她一次比一次消瘦,脸颊凹陷下去,颧骨愈发突出,脸色苍白得像纸,连嘴唇都没了血色。她吃东西总是很慢,机械地舀着碗里的粥,目光飘向窗外,或者对着手里的一张纸发呆,常常粥凉透了,也才吃了小半碗。周秀兰不懂什么大道理,只知道这姑娘心里肯定揣着天大的苦,她不知道怎么安慰,只能用自己最笨拙的方式,悄悄递过去一点暖意。
“姑娘,还是老样子?一碗白粥,一碟小菜?”周秀兰走过来,手里拿着抹布,顺便擦了擦何世清面前的桌子,动作轻柔了许多。
何世清抬起头,眼神有些茫然,过了几秒才反应过来,轻轻点头:“嗯,谢谢周阿姨。”她的声音很轻,带着点沙哑,是这几天说话太少的缘故。
周秀兰应了一声,转身走向灶台。她盛了一碗滚烫的白粥,又夹了一碟酱瓜和萝卜干,走到后厨,从碗柜里拿出一个鸡蛋,在锅沿上轻轻一磕,打进热油里。“滋啦”一声,鸡蛋迅速膨胀,她用铲子轻轻翻动,煎得金黄,蛋白边缘微微焦脆,蛋黄却依旧是溏心的。她把荷包蛋小心翼翼地放在粥碗里,又撒了一小撮葱花,才端着碗走过去。
“天冷,加个蛋,补补身子。”周秀兰把碗放在何世清面前,用围裙擦了擦手,憨厚地笑了笑,露出两颗小虎牙,“不要钱,阿姨送你的。”
何世清看着那个卧在白粥里的荷包蛋,金黄的蛋液裹着葱花的清香,热气氤氲着向上飘,模糊了她的视线。她想起苏苗苗以前总爱抢她碗里的荷包蛋,说“清清你太瘦了,要多吃点”,然后趁她不注意,一口咬掉蛋黄,再把蛋白塞回她碗里。她伸出筷子,轻轻戳破蛋黄,浓稠的蛋液慢慢渗进白粥里,氤氲开一小片温暖的黄色。她低下头,小口小口地吃着,热气熏得眼眶有些发酸,眼泪差点掉在粥碗里。
邻桌的几个老人瞥见这一幕,低声议论起来。
“这姑娘又一个人来的?”
“可不是嘛,以前跟她一起来的那个小姑娘,多爱笑啊,现在好久没见了。”
“听周老板说,好像是出了什么事,怪可怜的,越来越瘦了。”
“唉,现在的年轻人压力大,不容易啊……”
这些议论声不大,却清晰地传进何世清的耳朵里。她没有抬头,只是依旧慢慢吃着粥,像是没听见。这些无关痛痒的同情,这些小心翼翼的议论,比刻意的追问更让她安心——在这里,没有人知道她经历了什么,没有人逼她回忆,只有最朴素的食物和最无声的关怀。
她从帆布包里拿出《山河温柔》的扉页清样,摊在桌上。上面“苏苗苗 何世清”的名字并列着,烫金的字迹在晨光里泛着柔和的光泽。她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苏苗苗”三个字,指尖蹭过纸页,像是在触摸那个人的温度。她想起两人一起讨论书名时的场景,苏苗苗趴在桌上,咬着笔杆,眼睛亮晶晶的:“清清,我们的名字要排在一起,以后别人看到书,就知道我们是一起的。”
那天,她们也是在一家早餐店,吃着小笼包,喝着豆浆,畅想着书出版后的样子。苏苗苗说要去云岭村办签售会,要请阿雅、老周他们都来,还要给每个孩子送一本书。可现在,书快出版了,那个爱笑的姑娘,却再也看不到了。
何世清对着清样发呆,手里的筷子停在半空,粥渐渐凉了下去。周秀兰端着一壶滚烫的菊花茶走过来,不由分说地给她续上一杯,茶水冒着热气,带着淡淡的菊香。“姑娘,趁热喝点茶,暖暖胃。”她的声音带着口音,却异常真诚,“东西凉了就不好吃了,身体是本钱,可不能糟蹋。”
何世清抬起头,看着周秀兰被油烟熏得微红的脸,张了张嘴,想说谢谢,最终却只是化作一个极轻的点头。她端起茶杯,喝了一口温热的菊花茶,甘甜的滋味顺着喉咙滑下去,暂时驱散了心底的苦涩。周秀兰没有多问,只是拍了拍她的肩膀,转身又去忙活了,留下一个宽厚的背影。
这天早上,何世清依旧坐在那个角落。她刚把清样摊开,周秀兰就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馄饨走了过来,轻轻放在她面前。“今天雾大,吃点带汤水的,暖和。”碗里的馄饨皮薄馅嫩,一个个浮在清汤里,飘着几片嫩绿的葱花和紫菜,香气扑鼻。周秀兰还特意在碗边放了一小碟醋,“我记得以前跟你一起来的小姑娘,爱吃醋,你要不要也试试?”
何世清的心脏猛地一缩,眼眶瞬间红了。苏苗苗确实爱吃醋,不管吃什么都要蘸一点,说“醋能提鲜”。周秀兰竟然记得这么清楚,这个连她自己都快忽略的细节,被一个陌生人记在了心里。她拿起勺子,舀起一个馄饨,吹了吹,送进嘴里。皮薄馅嫩,汤汁鲜美,带着淡淡的醋香,是苏苗苗喜欢的味道。她慢慢地吃着,一口,又一口,眼泪终于忍不住掉了下来,砸在碗里,泛起细小的涟漪。
周秀兰没有立刻离开,她站在桌边,用抹布擦了擦其实已经很干净的桌面,犹豫了一下,还是低声说了一句:“姑娘,阿姨不知道你遇到了啥难事,可日子总得过下去。你看这店里的人,谁不是扛着事儿过日子?只要活着,总有盼头。”
何世清握着勺子的手顿了顿,长长的睫毛垂下来,遮住了眼底的情绪。她知道周秀兰是好意,知道这些来自陌生人的善意像一束微光,试图照亮她心底的黑暗。可她心里的那片荒原,太大太黑了,这微弱的光,根本照不亮。她只是更慢地、更慢地咀嚼着口中的馄饨,把那份温暖咽进肚子里,也把那份绝望压得更深。
窗外,天色渐渐亮了起来,雾气开始消散,阳光穿透云层,照在玻璃门上,反射出刺眼的光。早餐店里的喧嚣依旧,电视里播放着天气预报,说今天是晴天,气温会回升。几个工人吃完早餐,付了钱,说说笑笑地走了出去,准备开始新的一天。老人们也慢悠悠地收拾好碗筷,互相搀扶着离开,嘴里还念叨着要去菜场买菜。
这微不足道的人间烟火,这来自陌生人的、笨拙而真诚的善意,像一根细得几乎看不见的丝线,勉强维系着何世清与这个世界的最后一点联系。它无法驱散她内心巨大的黑暗和寒冷,却像茫茫夜空中一颗遥远的、微弱的星,证明着光的存在。
只是,这星光,太遥远,太微弱了。它照不亮她脚下那条早已选定的、通往无边黑暗的归途。
何世清安静地吃完那碗馄饨,将钱压在碗底,比平时多放了五块钱——是那个荷包蛋和馄饨的钱。她站起身,把清样小心翼翼地放进帆布包,裹紧大衣,像往常一样,默默地离开了。
周秀兰看着她消瘦的背影消失在门口拐角,轻轻叹了口气,摇了摇头。她走过去收拾碗筷,发现碗底压着的钱,比平时多了五块。她拿起钱,追到门口,却只看到空荡荡的街道,雾气已经散尽,阳光洒在路面上,照亮了所有的尘埃,却照不进那个姑娘心底的角落。
周秀兰回到店里,把那五块钱放进收银盒,心里默默想着:明天,给她做碗她爱吃的小笼包,加多点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