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不到下午五点,窗外的梧桐树就已褪成模糊的灰影,枝桠间挂着的残叶被寒风卷着打旋,发出“沙沙”的轻响,像谁在低声叹息。远处写字楼的玻璃幕墙失去了日光的反射,只剩冰冷的暗灰色,零星亮起的灯火嵌在楼宇间,微弱得像濒死的萤火。
何世清把自己关在书房里整整三天了。书房的门始终关着,门缝里漏出昏黄的台灯光,从黄昏到黎明,再到下一个黄昏,像一根不肯熄灭的烛火。孙婷婷在门外贴了张便签,写着“热粥在保温箱,凉了记得喊我”,可三天过去,便签纸边角都卷了,保温箱里的粥换了六次,始终没动过几口。
推开门时,最先扑面而来的是旧纸张混着墨香的气息,还裹着一丝若有若无的薄荷味——那是苏苗苗常用的笔记本香薰纸,何世清从收纳箱里翻出来,压在了书桌的玻璃垫下。书房里只开着一盏老式台灯,是苏苗苗大学时淘来的旧货,灯杆上还贴着卡通贴纸,昏黄的光圈刚好罩住书桌,将何世清的影子拉得很长,投在身后的白墙上,像一尊凝固的雕像。她坐在藤椅上,背挺得笔直,却能看见肩胛骨在单薄的羊毛衫下凸起,像两只蓄势待飞的鸟。手指在键盘上敲击的声音断断续续,时而急促如雨点,时而停顿许久,久到孙婷婷以为她睡着了,又会传来一声极轻的按键声。
书桌上被资料堆成了小山,却乱中有序。左边是苏苗苗那本深蓝色布面笔记本,边缘磨得起毛,封面烫金的“采风笔记”四个字掉了一半,露出底下的棉麻纹理。笔记本摊开在“阿雅的苗绣”那一页,页边画着小小的绣线草图,旁边是苏苗苗娟秀的字迹:“阿雅说,银线要迎着光绣,才会有山的影子。”中间是何世清的厚皮笔记本,纸页上写满了密密麻麻的字,有些地方被划掉重写,墨渍晕开成小圆圈。右边散落着打印出来的照片,用回形针别成几摞——剪纸婆婆的手在红纸上翻飞,指缝里嵌着红纸渣;老周蹲在龙窑前添柴,窑火映红了他的皱纹;喀纳斯的月亮湾在晨光中泛着碧蓝,栈道栏杆上放着两人的合影;还有一张是苏苗苗的侧影,她蹲在云岭村小学的操场上,给孩子们系鞋带,阳光落在她的发梢上。
何世清的目光停在苏苗苗的笔记本上,指尖轻轻拂过“山的影子”那几个字,指腹蹭到纸页上细微的凹凸——那是苏苗苗写字时太用力,笔尖在纸上留下的痕迹。她闭上眼睛,阿雅家的吊脚楼仿佛就在眼前:火塘里的柴火噼啪作响,阿雅坐在竹椅上,手里拿着苗绣背扇,银线在火光中闪烁。苏苗苗当时蹲在她旁边,举着相机,轻声问:“阿雅姐,这只蝴蝶要绣多久?”阿雅笑着说:“要绣三个月,蝴蝶的翅膀要绣出风的样子。”
“风的样子……”何世清低声重复,指尖在键盘上悬了许久,终于敲下一行字:“苗绣里的银线从不是死的,阿雅握着绣针的手轻轻一挑,就把云岭山的风、晨雾里的光,都绣进了蝴蝶的翅膀里。”敲完后,她又觉得不对,删掉重写:“阿雅的指尖缠着红丝线,银线在她掌心翻折时,我忽然懂了——她绣的不是蝴蝶,是小时候跟着母亲上山采菌子时,落在肩头的那只,翅膀上沾着晨露,迎着光会折射出七彩色。”
这是她第三次修改这段文字了。第一次写得太像建筑报告,冷静地分析苗绣的针法与色彩;第二次加了太多情感,又显得刻意。她想贴近苏苗苗的笔触——那种能从细微处挖出温度的能力。苏苗苗的笔记本里写着:“阿雅绣背扇时,嘴角总带着笑,像是在绣自己的童年。”何世清想起自己后来再去云岭村,阿雅的背扇已经绣完了,给刚出生的孙女用,背扇上的蝴蝶翅膀果然有“风的样子”,阿雅说:“苗苗丫头要是看见,肯定要拍好多照片。”
键盘声再次响起,这次流畅了许多。她写阿雅如何将母亲留下的旧绣线拆开,重新染色;写阿雅夜里坐在火塘边,借着柴火的光绣针脚;写孩子们围着阿雅,抢着看绣好的蝴蝶。写到最后,她加上一句:“苗苗说,手艺人的作品里都藏着自己的故事,阿雅的故事,是山与火,是爱与传承。”
“咔嗒”一声,台灯的开关被碰了一下,光线突然亮了些——是孙婷婷悄悄推开门,把台灯的亮度调高了些。何世清没有回头,手指依旧在键盘上敲击,只是速度慢了些。孙婷婷端着一碗热燕窝,放在书桌角落,碗底垫着隔热垫,发出轻微的“嗒”声。
“清清,吃点东西吧,这是妈炖的燕窝,加了冰糖,不腻。”孙婷婷的声音轻得像羽毛,“你三天没好好吃饭了,再这样下去,身体会垮的。”
何世清的手指停在“传承”两个字上,沉默了几秒,才低声说:“妈,放那儿吧,我等会儿吃。”
孙婷婷没走,站在她身后,看着屏幕上的文字。她不认识阿雅,却从字里行间读出了温暖,那是苏苗苗常带在身上的气质。“这是……苗苗之前采访的那个绣娘?”她试探着问,“上次苗苗带她来家里,还给我看了她绣的荷包。”
何世清的肩膀几不可察地颤了一下。她想起苏苗苗确实带阿雅来过家里,那天孙婷婷做了红烧肉,阿雅说从来没吃过这么香的肉,苏苗苗笑着说:“以后常来,我妈做的红烧肉是一绝。”那天的阳光很好,阿雅把绣的荷包送给孙婷婷,上面绣着一朵小小的栀子花。
“嗯。”何世清的声音有些沙哑,“阿雅的孙女出生了,背扇就是给她绣的。”她终于转过身,看向孙婷婷,眼底布满了红血丝,“妈,你先出去吧,我把这部分写完就吃。”
孙婷婷看着她苍白的脸,想说什么,最终还是咽了回去。她轻轻带上门,走之前又把保温箱往门口挪了挪,确保何世清出来就能看见。回到客厅,她坐在沙发上,拿起苏苗苗的照片——那是去年春节拍的,苏苗苗穿着红色的羽绒服,挽着何世清的胳膊,两人都笑得露出牙齿。照片的背面,苏苗苗写着:“和清清、阿姨一起过年,最开心的一年。”孙婷婷的眼泪落在照片上,晕开一小片湿痕,她赶紧用纸巾擦干净,怕把照片弄坏。
书房里,何世清并没有立刻继续写作。她端起那碗燕窝,温度刚好,冰糖的甜味在舌尖散开。她想起苏苗苗以前总说:“阿姨炖的燕窝最好吃,比外面酒店的还香。”那时候两人总抢着吃,苏苗苗会故意留一勺在碗底,说“给清清留的,她要画图费脑子”。何世清的眼泪突然掉下来,砸在碗里,泛起细小的涟漪。她赶紧抹掉眼泪,大口把燕窝吃完,碗底真的留着一勺,是孙婷婷特意多盛的。
重新坐回书桌前,她翻开苏苗苗的笔记本,下一页是“老周的龙窑”。上面画着龙窑的草图,旁边写着:“老周的手比陶土还暖,他说烧陶是敬土,要心诚。”何世清的指尖抚过草图,想起老周递给自己陶土的触感,湿润微凉,带着泥土的腥气。那天出窑时,老周拿起一个碗递给她,说“苏丫头说要给书配张有温度的陶”,碗沿的温润至今还留在指尖。
她想起苏苗苗拍老周拉坯的场景,拍了三个小时,连大气都不喘。苏苗苗的笔记本里写着:“老周的陶轮转得很慢,陶土在他手里慢慢长出形状,像有了生命。他说,急不得,火要等,土要养,就像人要等自己长大。”何世清当时问苏苗苗,为什么拍这么久,苏苗苗说:“我要拍到老周眼里的光,那是对陶的敬畏。”
键盘声再次响起,这次带着一丝暖意。她写老周如何拒绝儿子改龙窑为观光窑,说“烧陶是敬土神的,不是给人看稀奇的”;写老周拉坯时的专注,陶轮转动的声音像古老的歌谣;写等待出窑的夜晚,窑火跳动,老周递来的粗茶冒着热气;写苏苗苗蹲在窑边,和老周聊陶土的性子,聊了整整一夜。写到出窑时,她加了一段自己的感受:“那只碗我至今留着,用它盛过喀纳斯的雪水,泡过龙井,每一次触碰,都能想起老周的话,想起苗苗眼里的光——原来所谓温度,是手艺人把心放进了作品里。”
不知过了多久,窗外的天彻底黑透了,寒风卷着雨点打在玻璃上,发出“噼啪”的声响。何世清的手指有些僵硬,她搓了搓手,从口袋里掏出那枚戈壁石——是她和苏苗苗在新疆捡的,被体温焐得温热。石头上有一道天然的纹路,像两只牵手的小人,苏苗苗当时说:“这是我们俩,以后不管去哪里,都在一起。”
书房的门又被推开了,孙婷婷端着一碗热汤面进来,面条上卧着一个荷包蛋,撒着葱花。“清清,吃点面吧,暖暖身子。”孙婷婷把面放在桌上,“外面下雨了,我把窗户关了,别着凉。”她看见何世清手里的戈壁石,眼神暗了暗——这石头她见过,苏苗苗也有一块,是两人在新疆捡的一对。
“妈,你也没睡?”何世清问,声音比刚才柔和了些。
“睡不实。”孙婷婷坐在旁边的小凳子上,“我想起你小时候,写作业写到半夜,我也是这样给你端夜宵。那时候你总说,妈做的面是最好吃的。”
何世清拿起筷子,挑起一筷子面,吹了吹放进嘴里。葱花的香味混着面汤的鲜,是小时候的味道。“好吃。”她点点头,“和以前一样好吃。”
“苗苗也爱吃我做的面。”孙婷婷轻声说,“有次她感冒了,我给她做了碗姜葱面,她吃了两大碗,说‘阿姨做的面能治病’。”
何世清吃面的动作顿了顿,眼眶有些发热。她想起苏苗苗感冒那次,裹着自己的被子,坐在书桌前看资料,鼻涕流个不停,还嘴硬说“没事,不影响工作”。后来自己把她按在沙发上,孙婷婷端来姜葱面,苏苗苗边吃边哭,说“想家了”。那是苏苗苗第一次在她面前说想家,也是第一次说起自己的父亲,说“我爸以前也给我做过面,就是没阿姨做得好吃”。
“妈,”何世清放下筷子,“苏叔叔来过工作室。”
孙婷婷愣了愣:“苏建国?他来做什么?”她对苏建国没什么好感,总觉得他对苏苗苗不够关心。
“他送来了一个文件袋,里面是苗苗从小到大的成绩单、获奖证书,还有剪报。”何世清的声音有些低沉,“他一直在偷偷关注苗苗,只是没敢露面。”她想起苏建国瘫坐在地上痛哭的样子,想起那些按时间顺序排列的纸张,“他说,想等混出个人样再补偿苗苗,可时间不等他。”
孙婷婷沉默了。她想起苏苗苗偶尔提起父亲时的眼神,那种复杂又隐忍的情绪,原来不是没有原因的。“可怜天下父母心啊。”她叹了口气,“要是苗苗知道,会不会……”
“会的。”何世清肯定地说,“苗苗从来不是记仇的人。”她想起苏苗苗在笔记本里写过:“我爸其实很疼我,小时候我发烧,他背着我跑了三公里去医院,鞋都跑丢了一只。”那时候自己还笑她“美化记忆”,现在才知道,那是苏苗苗藏在心底的温暖。
孙婷婷没再说话,帮何世清把面汤推到面前:“快吃吧,面要凉了。吃完早点休息,明天再写也不迟。”
“嗯。”何世清点点头,把剩下的面和汤都吃完了。孙婷婷收拾碗筷时,看见苏苗苗的笔记本上写着一行小字:“等书出版了,要给我爸寄一本,他以前总说我写的东西好。”她的眼泪又掉了下来,赶紧转身走出书房,怕何世清看见。
夜深了,雨还在下。何世清翻开笔记本的最后几页,是关于喀纳斯的内容。苏苗苗的字迹有些潦草,像是在激动时写的:“喀纳斯的秋天一定很美,金黄的白桦林,碧蓝的湖,要是能和清清一起去,就再好不过了。我要拍湖面上的晨雾,拍雪山顶上的阳光,拍栈道上的落叶,把所有的美都记下来。”
何世清的手指抚过这些字,仿佛能感受到苏苗苗写这些时的期待。她想起自己在喀纳斯的日子,清晨踏着薄霜走向湖边,月亮湾的S形河道映着金黄的树林,阳光爬上山顶时,整个山谷都亮了起来。她举起苏苗苗的相机,按动快门时,总觉得苏苗苗就在身边,轻声说“这个角度好”“再等一等,阳光要照过来了”。
她写道:“苗苗,我替你去了喀纳斯。晨雾里的湖像一块凝固的翡翠,白桦林的叶子落在栈道上,踩上去‘沙沙’响。我拍了阳光爬上山巅的样子,拍了飞鸟掠过湖面的瞬间,拍了雪山顶上的星光,每一张照片,都藏着你的名字。”她想起在湖边巨石上坐着的时光,从晨光熹微到日影西斜,那种被天地包裹的孤寂,和苏苗苗的气息交织在一起,“你说喀纳斯的秋天像画,可画里没有风的味道,没有雪的清凉,没有我对你的思念。”
键盘声一直持续到凌晨。窗外的雨停了,天边泛起鱼肚白,第一缕晨光透过窗帘缝隙照进来,落在苏苗苗的笔记本上。何世清的手指停在键盘上,屏幕上显示着最后一段文字:“这些手艺人,这些山河,这些故事,都是时光留下的温柔。苗苗,我们的书,写完了。”
她敲下最后一个句号,然后将文档标题改成《山河温柔》。署名处,她犹豫了很久,最终郑重地打上“苏苗苗 何世清”。做完这一切,她靠在藤椅上,闭上双眼。巨大的疲惫瞬间将她淹没,不是身体的劳累,而是灵魂深处的虚脱——支撑她走了大半年的目标,突然消失了,脚下像空了一样,轻飘飘的,没有着落。
她想起这大半年的旅程,从云岭村到浙江古镇,从江苏的木杆秤铺到喀纳斯的湖边,每一步都踩着苏苗苗的足迹。那些手艺人的故事,那些温暖的瞬间,那些无声的告别,都融进了这本书里。她以为完成书稿会解脱,会轻松,可等待她的,却是无边的虚无。苏苗苗的“声音”通过这本书留了下来,而她自己,却像被掏空了,只剩下一副空壳。
不知过了多久,她被一阵轻响惊醒。是孙婷婷端着热牛奶进来了,看见她靠在椅上睡着了,眼里满是心疼。“清清,回床上睡吧,这里凉。”孙婷婷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
何世清睁开眼,眼神有些迷茫,过了几秒才反应过来。“妈,我写完了。”她的声音沙哑得厉害。
孙婷婷顺着她的目光看向屏幕,《山河温柔》四个字映入眼帘,署名处的两个名字,像一对并肩的影子。“写完就好,写完就好。”她扶着何世清站起来,“走,回房间睡,妈给你铺了厚被子。”
何世清被孙婷婷扶着走出书房,脚步有些虚浮。经过客厅时,她看见墙上挂着的合影,是她和苏苗苗在云南拍的,两人穿着花裙子,笑得灿烂。她的脚步顿了顿,轻声说:“妈,苗苗要是看见这本书,会开心吗?”
“会的。”孙婷婷肯定地说,“她会很开心,很骄傲。”她想起苏苗苗每次完成一个项目,都会兴奋地抱着何世清转圈,“她一直想做一本这样的书,现在你帮她完成了,她在天上看着呢。”
何世清没再说话,走进卧室躺下。孙婷婷给她盖好被子,又放了个暖水袋在她脚边。“好好睡一觉,什么都别想。”她轻轻关上门,退了出去。
这一觉睡得并不沉,梦里全是苏苗苗的影子。苏苗苗站在喀纳斯的白桦林里,穿着白裙子,笑着朝她挥手:“清清,你看,秋天真的很美。”她跑过去想抱住苏苗苗,却扑了个空,苏苗苗的身影渐渐消散在阳光里,只留下一句“好好活着,替我看遍山河”。
醒来时,已是中午。何世清洗了把冷水脸,镜子里的自己脸色依旧苍白,但眼底的红血丝淡了些。她走进书房,打开苏苗苗的邮箱——密码是两人的生日组合,苏苗苗说“这样永远不会忘”。收件箱里有一封编辑王老师的邮件,是半年前发的,写着“苗苗,你的书稿构思很有意义,期待你的成品,有任何问题随时找我”。
她点开邮件,开始写回复。手指在键盘上敲击,每一个字都斟酌许久:“王编辑您好,冒昧打扰。我是何世清,苏苗苗的朋友。附件里是《山河温柔》的全稿,是苗苗生前倾注大量心血的作品,也是她未竟的心愿。去年夏天苗苗意外离世后,我根据她留下的采风笔记、采访手稿,以及后续补充走访的内容,将书稿整理完成。”
写到这里,她停顿了一下,想起苏苗苗说过要把版税捐给云岭村小学。“关于出版事宜,悉听您安排。苗苗生前曾与我提及,若书稿出版,所有版税将捐赠给云南云岭村小学图书项目,用于购买课外书籍和改善阅读环境。附件中附有苗苗的手写说明,以及云岭村小学的联系方式,烦请您协助办理相关手续。”
最后,她加上一句:“书稿中的照片均为苗苗生前拍摄,或由我根据她的拍摄思路补充拍摄,已获得所有手艺人的肖像授权。辛苦您了,如有任何问题,请随时与我联系。何世清 敬上”。
附件里除了书稿,还有苏苗苗的手写版税捐赠说明,是去年冬天写的,字迹有些歪,因为当时她发着烧。何世清把文件检查了三遍,确认没有遗漏,才点击“发送”。邮件发送成功的提示弹出来时,她的手指在鼠标上停了很久,仿佛把苏苗苗留在这世上的最后一点痕迹,也交了出去。
她关掉电脑,开始整理书桌。苏苗苗的笔记本被放进一个锦盒里,那是苏苗苗生日时她送的,上面绣着银杏叶。照片按顺序放进相册,在每一张照片背面,她都写了拍摄时间和地点,还有一句简短的说明——“阿雅的苗绣,2024年秋”“老周的龙窑出窑,2024年冬”“喀纳斯的月亮湾,2025年秋”。资料被分门别类放进文件盒,贴上标签,放进书柜的最上层。
书房很快恢复了整洁,甚至比以前更干净,连台灯杆上的卡通贴纸都被擦得干干净净。阳光透过窗户照进来,落在书桌上,没有一丝杂物的影子,像一个从未有人用过的房间。何世清站在门口,看着这个她和苏苗苗一起布置的书房,突然觉得陌生。
“清清,吃饭了。”孙婷婷的声音从客厅传来,带着一丝小心翼翼。
何世清走出书房,客厅的餐桌上摆着四菜一汤,都是她和苏苗苗爱吃的。孙婷婷给她盛了碗米饭:“快吃吧,都是你爱吃的菜。”
何世清坐下,拿起筷子,却没什么胃口。她看着对面空着的座位,那是苏苗苗常坐的位置,以前吃饭时,苏苗苗总会把她爱吃的菜夹到她碗里。“妈,”她轻声说,“书稿发出去了。”
孙婷婷的筷子顿了顿,放下碗,看着她:“那以后……你打算做什么?”她不敢问得太直接,怕听到那个让她恐惧的答案。
何世清抬起头,阳光照在她的脸上,苍白得近乎透明。她的眼神异常平静,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我想出去走走,去苗苗没去过的地方,看看她想看看的山河。”她顿了顿,“先去云南,看看云岭村小学的孩子们,再去泸沽湖,苗苗说那里的湖像蓝宝石。”
孙婷婷的心猛地一沉。她从女儿的眼神里看到了一种决绝,不是旅行的期待,而是一种告别。“清清,”她的声音带着颤抖,“妈陪你去好不好?妈也想看看苗苗说的那些地方。”
何世清看着母亲泛红的眼眶,心里像被什么东西刺了一下。她想起这大半年母亲的担忧,想起母亲夜里偷偷站在书房门口,想起母亲换了六次的热粥。“好。”她轻轻点头,“等春天到了,我们一起去。”
孙婷婷的眼泪终于掉下来,她赶紧抹掉,给何世清夹了块红烧肉:“快吃,肉要凉了。春天很快就到了,云岭村的樱花开得好看,苗苗肯定喜欢。”
何世清咬了一口红烧肉,熟悉的味道在舌尖散开。她想起苏苗苗说“阿姨做的红烧肉最好吃”,想起两人抢最后一块肉的样子,想起喀纳斯的阳光,想起老周的陶碗,想起阿雅的银线。眼泪终于掉下来,砸在米饭上,晕开一小片湿痕。
窗外的阳光越来越暖,照在阳台上的收纳箱上,防尘布被晒得泛着暖意。何世清知道,苏苗苗没有离开,她藏在这本书里,藏在那些手艺人的故事里,藏在喀纳斯的秋色里,藏在母亲的红烧肉里,藏在她的心里。春天很快就到了,樱花开的时候,她们会一起去看,就像以前一样。
吃完饭,何世清走进书房,打开书柜最上层的锦盒,拿出苏苗苗的笔记本。她翻开最后一页,在苏苗苗写的“和清清一起去喀纳斯”旁边,轻轻写下:“我们去过了,很美。春天,我们一起去看樱花。”阳光透过窗户,照在字迹上,像苏苗苗的手,轻轻覆在她的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