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的黄河,进入了汛期前期,水量丰沛,浑黄的河水像一条躁动的巨龙,裹挟着从黄土高原冲刷而下的泥沙,奔流不息。河水撞击岸边的声音低沉而有力,仿佛大地的心跳。午后的阳光洒在宽阔的河面上,泛起万点金光,刺得人睁不开眼。岸边的泥土被晒得暖烘烘的,散发出一种独特的、混合着水汽和植被的气息。几丛耐旱的碱蓬草在带着水汽的河风中顽强地摇曳着。
何世清找了一处相对平缓的河岸,细心地扫开地上的小石子,铺开那条从家里带来的、已经洗得发白的旧毯子——那是苏苗苗以前野餐时最爱用的。她转过身,极其自然地伸出手,臂弯形成一个恰到好处的弧度,做出搀扶的动作,脸上带着一种全神贯注的温柔。
“苗苗,慢点,这儿地不平,有点滑。”她的声音轻柔得像是怕惊扰了什么,带着显而易见的呵护。她虚扶着“空气”,脚步配合着想象中的步伐,小心翼翼地一起坐下。坐下后,她还将带来的一件薄外套仔细地披在“身旁”的空位上,还细心地将“衣领”拢了拢,轻声解释着,像是在哄一个孩子:“河边风大,带着水汽,凉。你刚好点,可不能着凉了。”
十几米开外,一棵歪脖子老柳树垂下万千绿丝绦,孙婷婷就站在那一片婆娑的树影里。树影遮住了她大半身影,却遮不住她脸上肆意纵横的泪水。她没有靠近,只是死死攥着拳头,指甲深深嵌进掌心的嫩肉里,用那尖锐的疼痛来维持着自己最后的清醒。她看着女儿在那片空无一人的河岸上,用无尽的思念和执念,一丝不苟地构建着一个只有她能看见、能感知的完整世界。每一句轻柔的话语,每一个细微的动作,都像一把烧红的烙铁,烫在她的心上。
何世清完全没有注意到母亲的存在,她的全部感官似乎都聚焦在“身边”的苏苗苗身上。她望着眼前滚滚东流、仿佛永不停歇的黄河,眼神有些迷离和悠远,仿佛能透过这浑黄的河水,看到遥远的过去和不可知的未来。
“苗苗,你看这黄河水,”她开口,声音不大,却清晰地飘进孙婷婷的耳朵里,与河水的轰鸣形成一种奇异的交织,“像不像时间?裹挟着那么多东西——欢喜、悲伤、记忆、生命——好的,坏的,泥沙俱下,谁也分不清了,可它就是不管不顾,一直流,不停歇,奔向谁也看不见的大海。”
她停顿了一下,微微侧头,耳朵倾向身旁的空隙,仿佛在认真聆听无形的讯息。一阵较强的河风吹来,拂乱了她额前的碎发,也带来了河水特有的腥甜气息。她下意识地伸手,想替“旁边”的人理一理被风吹乱的头发,手伸到一半,又轻轻放下,嘴角却泛起一丝温柔的笑意。
“嗯?”她忽然轻笑出声,眼神温柔地投向那片虚空,带着一种被点亮的惊喜,“你说它不像时间?像……像一本永远也翻不完的厚书?每一粒沙都是一个字,每一道波纹都是一个句子,每一朵浪花都是一个标点?”她笑着摇头,那笑容里带着熟悉的、满是宠溺的无奈,“还是你会比喻,比我说的好听,总是这么有诗意。”
她的语气里,充满了对“对方”才情的欣赏与爱慕。
她伸手,从外套内侧的口袋里,掏出那枚被摩挲得异常光滑的戈壁石,在掌心细细地摩挲着,仿佛能从中汲取力量。“还记得这个吗?你最后留给我的。在戈壁滩上,你手心里攥着的。”她将石头举到眼前,对着西斜的太阳,阳光透过石头上天然的微小孔隙,在她脸上投下细碎的光斑,“我把它带回来了,带它来看看黄河。看看我们母亲河。”
她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你说,要是我们早点一起回来看看黄河就好了,而不是……”
她的话没有说完,但悲伤已然弥漫开来。然而,下一秒,她的眼神又微微一亮,像是听到了什么安慰的话,语气变得轻柔而坚定,“现在也不晚?对,现在也不晚。你说得对,只要是我们一起看了,什么时候都不晚。我们这不是……一起回来了吗?”
这时,何世清的表情变得更加生动,她向“旁边”靠了靠,肩膀做出一个倚靠的姿态,眼神聚焦在空无一人的身旁,仿佛真有人在跟她低语,在为她指点江山。 “真的?”她的眼神骤然亮了起来,像被点燃的星火,带着一种近乎孩子气的兴奋和全然的依赖,
“你也觉得这里,就这个河湾,,可以做一个长期生态观测点?记录水位、流速、泥沙含量的季节性变化?”她像是在确认,随即用力点头,手指开始无意识地在身旁的沙土地上划动起来,勾勒出简单的示意图,
“对!不仅仅是冷冰冰的数据记录!还可以……还可以结合你之前的想法,做成一个开放的、具有互动性的生态艺术装置,就像你之前为云岭村设计的那个小型自然博物馆里提到的理念,
‘让数据可视化,让自然本身说话’。”
她越说越激动,语速加快,脸颊也因为兴奋而泛起了淡淡的红晕。
“可以用本地的青石,造型就参考河岸被水流冲刷出的自然褶皱,内部集成太阳能供电的传感器,数据实时传到线上平台,还可以做个简单的App,让学校里孩子们、让所有关心黄河的人,都能随时随地看到黄河的‘呼吸’和‘心跳’……” 她忽然停顿下来,蹙起眉头,像是听到了什么反对或补充的意见,微微摇头进行反驳:“不行,那个结构太复杂了,后期的维护成本会很高,而且汛期容易被冲毁……” 接着,她的表情又舒缓开来,带着一丝钦佩和豁然开朗的妥协,“嗯,你说得对,可以简化结构,用预制模块化设计,像搭积木一样……安全性?对,防洪等级一定要提高,基础要打得更深……你说可以用预应力混凝土浇筑基座,形制参考古代河堤的‘牛蹄堰’?既稳固又有历史韵味?苗苗,你这个想法太棒了!总是能想到最巧妙的结合点!”
孙婷婷站在柳树下,听着女儿那一长串时而清晰、时而模糊的“对话”,看着她脸上那种只有在和苏苗苗一起热烈探讨方案时才会焕发出的、充满生机与创造力的神采,心像被钝刀反复切割,痛得几乎无法呼吸。她看到何世清说到激动处,会下意识地伸手,轻轻拍打一下身旁的空地,仿佛在鼓励和肯定“对方”的创意;看到她因为“听到”精妙主意而眼中放光的样子,就仿佛苏苗苗真的还活着,还和她并肩坐在这黄河岸边,为共同的梦想而热烈地讨论着。 热烈的“讨论”似乎告一段落,何世清渐渐安静下来,目光重新投向浩瀚的、奔流不息的河面,情绪渐渐从专业的兴奋转为一种更深沉的、带着庄严承诺意味的平静。
“苗苗,”她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仿佛誓言般的坚定,“你放心。你笔记里记下的那些想做的事,你想去却没来得及去的地方,你构思了一半的故事、诗歌和方案……我都会去做,一个一个,全都做完。” 她低下头,凝视着掌心那枚温热的戈壁石,像是发誓,又像是在喃喃自语,声音轻得几乎要被河水声淹没,却又字字清晰地敲在孙婷婷的心上:“云岭村小学的图书角,我会用你的稿费建得漂漂亮亮,就用你喜欢的竹木结构,要以你的名字命名。你想写的那本关于河流生态与人文记忆的书,大纲和资料卡片我都帮你存好了,我会接着整理,把它写完、出版。还有你说想带我去的喀纳斯秋色,想一起去看的北极光……我都会去。我会带着你,一起去看看。把你没看过的风景,都装进眼睛里,再讲给你听。”
她停顿了一下,仿佛在聆听无形的回应,眼中泛起温柔而哀伤的水光,嘴角却带着笑:“嗯,我知道,你肯定又要说,你不只是想去看看,你还想把看到的都写下来,画下来,让更多没办法亲自去的人也能感受到……我会的,我都会帮你做到的。你的眼睛,就是我的眼睛。”
一阵更强的河风突然吹来,卷起岸边的细沙,扑打在脸上。何世清立刻侧过身,抬起手臂,用整个后背和手臂虚虚地挡在“苏苗苗”面前,语气里带着毫不作伪的紧张和关切:“风大了,沙子多,眯眼睛没?我们往回走一点,到堤岸上面去?”她耐心地等了一会儿,仿佛得到了同意的回应,才小心翼翼地率先站起身,然后伸出手,做出一个搀扶的动作,还细心地虚拂了一下“身旁”可能沾上的草屑和沙土。
自始至终,她都紧紧握着掌心里那枚戈壁石,仿佛那是连接两个世界、维系她全部精神世界的唯一信物。 孙婷婷看着女儿独自一人,却完成了一整套无比自然、呵护备至的互动,看着她对着虚空许下庄重的承诺,看着她眼中那种因为“爱人的陪伴与智力支持”而重新燃起的、几乎可以称之为“幸福”的生命之火,终于再也无法忍受。她猛地转过身,干枯的柳条扫过她的脸颊,她背对着那奔流的黄河和岸边那个让她心碎的女儿,肩膀剧烈地颤抖起来,压抑的、破碎的呜咽声被她死死闷在喉咙里,最终消散在黄河永恒而冷漠的咆哮声中。
何世清挽着“苏苗苗”,一步一步,缓慢而稳定地向高高的堤岸上走去。西沉的夕阳将她们的影子在河滩上拉得很长很长,那影子里,看起来依然是两个人,相依相偎,紧密不分。
河水浩荡,奔流到海不复回。它带不走岸上的悲伤,也冲不散那个用最深沉的爱与最偏执的念想构筑起来的、完美而残酷的幻影。何世清在这逼真的幻觉中获得了继续前行、甚至超越以往的力量和灵感;而孙婷婷,则在清醒的、无法言说的痛楚中,承受着双倍的、无声的崩溃。这黄河边的对话,自始至终,只有一个人在说,一个人在“听”,而那唯一的、永恒的听众,是这奔流不息的河水,是永不回应的往昔,和一份沉重得令人窒息的母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