鼎足。
这两个字从鲁肃口中吐出,不带一丝烟火气,却像两柄无形的重锤,狠狠砸在孙权、周瑜和张昭三人的心上。
密室之内,连烛火的跳动都仿佛停滞了一瞬。
张昭最先回过神来,花白的胡须微微颤抖,浑浊的老眼中满是惊骇与不可思议:
“子敬,你可知你在说什么?鼎足天下?我江东立足未稳,北有曹操虎踞中原,西有刘表坐拥荆襄,内有山越未平,何谈鼎足!”他的声音因激动而拔高,充满了忧虑。
周瑜没有说话,他那双英武的眸子死死盯着鲁肃。
震撼过后,他的心中涌起的却是滔天的巨浪,一股棋逢对手的兴奋感,让他的血液都开始升温。
这个计划,狂妄,大胆,却又隐隐契合了他内心深处最隐秘的野望。
而孙权,这位年轻的江东之主,在最初的震惊之后,反而最快地冷静下来。
他的眼眸中闪烁着思索的光芒,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案几。
他没有看激动的张昭,也没有看目光灼灼的周瑜,他的视线始终落在鲁肃那张平静而自信的脸上。
他看到了,在那份平静之下,是早已深思熟虑的万丈胸壑。
“子敬,说下去。”孙权的声音低沉而有力,打断了张昭还想继续的劝谏。
鲁肃微微躬身,似乎对三人的反应早有预料,继续道:
“汉室不可复兴,曹操不可卒除。为今之计,惟有鼎足江东,以观天下之衅。
如今曹操远在北方,正与袁绍相持,无暇南顾。自当趁此良机,西取黄祖,尽并荆州之地,然后占据长江天险,北拒曹操,西联益州,建立帝王之基,方能与曹孟德分庭抗礼,逐鹿天下!”
一番话,如平地惊雷,将一幅波澜壮阔的未来画卷,铺展在三人面前。
张昭脸色煞白,周瑜呼吸急促,而孙权敲击案几的手指,终于停了下来。
他缓缓攥紧了拳头眼中满是憧憬。
几乎在同一时刻,数百里之外的徐州城曹吕布军营地。
甘宁默默擦拭着手中的新刀,刀刃上寒光凛冽,映出他那张棱角分明却带着几分郁色的脸。
自从拜吕布为主公以来,他虽被委以重任操练军士,却始终没什么仗打,一身杀人技却无用武地。
帐帘被一只大手猛地掀开,带着一股浓烈的煞气。
甘宁霍然抬头,却见吕布高大的身影已经站在他面前。
与往日不同,今日的吕布并未穿戴那身招摇的兽面吞头连环铠,只是一身简单的黑色劲装,却更显得他身形如山,压迫感十足。
“兴霸。”吕布的声音低沉,不带任何感情。
“主公。”甘宁起身,抱拳行礼,动作一丝不苟。
吕布没有理会他的礼节,赤红色的眼眸扫过那柄被擦拭得雪亮的横刀,忽然开口问道:“若我率一千精骑,奔袭卧牛山,兴霸以为,胜算几何?”
甘宁一愣,卧牛山是盘踞在官渡侧翼的一伙悍匪,为首的头目据说与黄巾余孽有些牵连,虽然对大局无碍,却时常骚扰商队,令人不胜其烦。
曹操曾派兵围剿数次,皆因山路崎岖,贼人狡猾而无功而返。
吕布深夜至此,开口第一句竟是这个?
他沉吟片刻,谨慎答道:“卧牛山易守难攻,山贼虽是乌合之众,但占据地利。若大军强攻,伤亡必重。主公虽武勇盖世,若只带一千精骑,恐……恐有不妥。”
吕布嘴角勾起一抹弧度,他向前一步,俯身靠近甘宁,声音压得极低:
“我问的不是卧牛山。我问的是,若效仿卧牛山贼,据守乌巢,曹军又当如何?”
甘宁的瞳孔骤然收缩。
乌巢!
那是曹军的命脉所在!
这个念头如电光火石般划过他的脑海,瞬间让他惊出一身冷汗。
他终于明白,吕布此问,根本不是在问卧牛山,而是在用卧牛山这块磨刀石,来预演整个战局走向!
而自己,却只看到了眼前的小小山头。
吕布没有再多说一个字,他深深地看了甘宁一眼,那眼神复杂难明,仿佛在说:你的眼界,仅止于此吗?
随后,他转身,大步流星地走出了营帐,只留给甘宁一个如魔神般孤傲的背影,和一句在空气中久久不散的低语。
“这个天下,远比你看到的那座山,要大得多。”
甘宁僵立在原地,良久,他缓缓松开手,冰冷的刀柄上,已满是湿滑的冷汗。
夜色如墨,月隐星沉。
卧牛山下,一千道黑色的影子如鬼魅般潜伏在林间,与黑暗融为一体。
他们是吕布麾下最精锐的狼骑,每一个都是从尸山血海中爬出来的百战之兵。经过几天的兜兜转转,终于是到地方了。
此刻,他们人衔枚,马裹蹄,静得仿佛是一千座没有生命的石雕。
吕布独立于阵前,方天画戟并未在手,只是负手而立,遥望着远处山道上那若隐若现的火光。
他在等,等一个机会,等山中饿狼的出笼。
果然,没过多久,一阵杂乱的马蹄声由远及近。
山贼的探子发现了狼骑留下的数十匹无人看管的战马。
这些神骏的西凉马,每一匹都价值千金,对于物资匮乏的山贼而言,是无法抗拒的诱惑。
“大哥!是战马!好多上好的战马!”
一个兴奋的声音在寂静的山林中显得格外刺耳。
很快,黑压压的人群从山道上涌出,足有上千人,他们挥舞着简陋的兵器,眼中闪烁着贪婪的光芒,如同一群闻到血腥味的鬣狗,争先恐后地冲向那些战马。
就在他们踏入那片开阔地的瞬间,吕布的嘴角,逸出一丝冰冷的笑意。
他缓缓抬起了右手。
没有号角,没有战鼓。
只有一阵令人牙酸的机括绞动声。
下一刻,数百支闪着幽光的弩箭,从狼骑阵中暴射而出,发出尖锐的嘶鸣,瞬间笼罩了那群狂喜的山贼。
噗!噗!噗!
箭矢入肉的声音连成一片,凄厉的惨叫甚至来不及发出,便被更多的箭矢钉死在喉咙里。
冲在最前面的上百名山贼,如同被割倒的麦子一般,成片成片地倒下,每个人的身上都插满了箭矢,状如刺猬。
鲜血瞬间染红了大地,浓烈的血腥味混杂着泥土的芬芳,形成一股令人作呕的气味。
一轮齐射之后,不等山贼们从这地狱般的景象中反应过来,第二轮、第三轮箭雨接踵而至。
连弩的射速在此刻展现出了它最恐怖的一面,那不是战斗,而是一场单方面的屠杀。
周仓目眦欲裂地看着眼前这一幕,他的大脑一片空白。
作为这伙山贼的二当家,他经历过无数次血战,见过无数次死亡,可他从像这次一样,被人当坤杀。
那冰冷的箭雨,瞬间击溃了他和弟兄们所有的勇气和斗志。
“撤!快撤回山上!”周仓用尽全身力气嘶吼道,声音已经因极度的恐惧而变调。
残存的山贼如梦初醒,哭喊着,向山上逃去。
然而,那寂静的黑暗中,五百座石雕活了过来。
狼骑们舍弃了连弩,抽出了腰间的横刀,无声无息地追杀了上去。
周仓挥舞着大刀,拼死断后,他那张黝黑的脸膛此刻因愤怒和恐惧而涨得通红,一双环眼死死瞪着前方那个缓缓踱步而来的高大身影。
吕布没有骑马,他一步一步地走来,脚下踩着粘稠的血液和破碎的尸体,却如履平地。
他身后的狼骑自动向两侧分开,让出一条通路。
他停在了周仓面前,目光平静地看着这个浑身浴血、拼死抵抗的黑脸汉子。
在他的眼中,没有杀意,反而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欣赏。
“你,叫什么名字?”
周仓喘着粗气,握刀的手青筋暴起,他用尽最后的力气吼道:“我乃卧牛山二当家周仓!”
“周仓……”吕布重复了一遍这个名字,点了点头,那双赤红的眸子里闪过一抹了然。
他向前踏出一步,这简单的一步,却让周仓感觉仿佛整座卧牛山都向自己压了过来,几乎窒息。
然后,周仓听到了那句让他终生难忘的话。
“是个汉子。别在这里当个山贼,埋没了。”
吕布的声音平淡如水,却比最锋利的刀刃更能刺穿人心,“跟着我。”
周仓的脑中一片轰鸣。
他看着眼前这个刚刚屠戮了他数百名弟兄的刽子手,此刻却向他伸出了手。
一股愤怒的情绪涌上心头,可是在这诸多情绪的深处,却又有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被强者认可的激动。
忠义二字,在此刻仿佛化作了两座沉重的大山,一座压着他过往的承诺与兄弟的情谊,另一座,则指向一个他不敢想象却又莫名心生向往的未来。
他的手,握着刀,在微微颤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