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水寨的灯火彻夜未熄。后山隐蔽的港湾内,锤打声、锯木声、号子声比白日更加密集响亮,如同战场上的鼓点。火把将船坞照得亮如白昼。
叶峻山如同一匹不知疲倦的老马,在最大的那艘福船甲板上奔走呼喝,指挥着赤膊的汉子们奋力抢修关键部位,安装加固临时赶制的床弩基座。汗水混着木屑从他们古铜色的脊背上滚落。
寨中药庐里,灯火通明。苏青绫带着几个手脚麻利的妇人,正紧张地分拣、研磨药材。药碾滚动的声音、捣药杵撞击石臼的闷响、还有药草特有的浓郁气息交织在一起。
一包包配好的解毒药粉和散发着清冽药香的香囊被迅速分装。
索云菲的房间里,则弥漫着另一种奇异的、略带辛辣的草木气息。她面前摊开几个皮囊和特制的竹筒、小巧的机括部件。
她正将一些颜色各异的粉末小心翼翼地混合、封装,并将精巧的触发装置组装到微型弩箭或喷筒上。动作精准而稳定,眼神专注得如同在进行一场精密的仪式。
叶七带着两个精干的青年,安静地守在一旁,等待着领取这些用于识别和精准打击的‘守卫之眼’。
夜色深沉,海风呜咽。龙文独自站在寨中最高的一处了望台上。
目光穿透浓重的黑暗,他望向内陆鹰愁涧的方向,又转向东南大海的深处,最后落回灯火通明的港湾和忙碌的寨子。
天豪,你现在到何处了?到鹰愁涧了没有?
大海深处,那蛰伏的倭寇与神秘的南境王府,此刻又在酝酿着怎样的阴谋?
还有那含恨而去的丁随风,漕帮的报复,会以何种方式、在何时降临?
时间,每一刻都如同在刀尖上行走。
当东方天际终于泛起一丝鱼肚白,挣扎着撕裂沉重的铅云时,清水寨的灯火才渐渐稀疏下去。短暂的喧嚣沉寂后,是更深的、带着血腥味的宁静。
经过一夜不眠不休的极限赶工,那艘最大的福船已焕然一新。断裂的桅杆被临时加固,船舷关键部位钉上了厚厚的防护木板。
两架沉重的床弩被牢牢固定在船首和船尾的甲板上,粗如儿臂的弩箭闪烁着寒光。虽然离完全恢复战斗力还很远,但已具备了移动和基本的远程打击能力。
叶峻山布满血丝的眼中终于露出一丝如释重负的疲惫和狠厉。
苏青绫将连夜赶制出的几十包解毒药粉和上百个清心香囊分发下去。
索云菲也准备好了她那些精准而致命的“守卫之眼”。
龙文、索云菲、苏青绫、叶七几人带着十余名精选出的寨中好手,在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如同融入阴影的猎豹,悄然离开了清水寨,向着南邦县城的方向疾行而去。
他们必须在百姓大量聚集之前,神不知鬼不觉地在县衙广场周围**关键位置布设索云菲的识别陷阱与精准机关**,并与县衙做好最后的沟通和布防。
天光渐渐大亮,阴沉的云层依旧低垂,但雨势似乎暂时止住了。
南邦县衙前的广场上,经过衙役们连夜低调的清理和简单的布置,显得比往日空旷整洁了许多。几个巨大的告示牌醒目地立在广场入口处,上面用浓墨大字写着警示语。
衙役们已经就位,引导着陆续到来的百姓在广场中央开阔的安全区域内聚集。
随着太阳艰难地透过云层,洒下微弱的光芒,消息如同长了翅膀,迅速传遍了县城的大街小巷。
“听说了吗?县太爷要在衙门口公开展示倭寇害人的‘白货’!”
“真的假的?那东西不是传得神乎其神,说能让人快活似神仙吗?”
“快活个屁!龙大人亲口说了,那是穿肠毒药!沾上就毁家灭门!”
“走!去看看!看看到底是什么妖魔鬼怪!”
好奇、疑惑、恐惧、愤怒……种种情绪驱使下,县城里的百姓扶老携幼,如同潮水般从四面八方向县衙广场涌来。有挎着菜篮的妇人,有挑着担子的货郎,有拄着拐杖的老者,也有懵懂好奇的孩童。
人声鼎沸,黑压压的人头攒动。在衙役的引导下,百姓们聚集在广场中央开阔地带,很快便将核心区域挤得水泄不通。嘈杂的议论声汇聚成一片巨大的嗡鸣。
百姓们都自觉地停留在衙役划定的安全区域内,无人会无故靠近那些偏僻的屋檐角落或窄巷深处。
在广场边缘一处临时搭起的简易木台上,龙文一身青色劲装,身姿挺拔如松。他目光扫过台下无数双或期盼、或怀疑、或麻木的眼睛,深吸一口气,朗声道:“南邦县的父老乡亲们!”
他的声音灌注了内力,清晰而沉稳,瞬间压过了场下的喧哗,清晰地传入每个人的耳中。
广场上渐渐安静下来,无数道目光聚焦在他身上。
“今日,我龙文协同清水寨叶寨主及众位义士,冒死将倭寇、奸商用以毒害我大明百姓的‘白货’,展示于光天化日之下!”龙文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股凛然正气,“此物……”
他猛地回身,指向木台中央。那里,两只沉重的樟木箱已然打开,露出了里面用油纸包裹得严严实实、码放整齐的方形块状物。
所有人的目光都死死盯住了那箱子里的东西。空气中似乎弥漫开一种奇异的甜香,若有若无,却勾得人心头莫名一悸。
“此物外表洁白如玉,嗅之有异香,初尝或吸食,确能带来片刻虚幻的欢愉,令人飘飘欲仙,忘却烦恼!”龙文的声音如同重锤,敲击着每个人的心,“然!此乃裹着蜜糖的砒霜,是蚀骨吸髓的穿肠毒药!”
说着,他拿起一小块用油纸单独包好的样品,高高举起,内力催动下,声音响彻全场:“一旦沾染,便难以摆脱!它会让你精神萎靡,形销骨立!它会榨干你辛苦积攒的每一文血汗钱,让你卖儿卖女,倾家荡产!最终,它会摧毁你的意志,泯灭你的人性,让你变成一具行尸走肉,在无尽的痛苦和癫狂中凄惨死去!”
龙文的声音充满了悲愤与控诉,他指向广场边缘一个被衙役搀扶着、特意请来的枯瘦如柴、眼神呆滞的汉子:“大家看看他,李二牛,西街瓷器铺的好后生!就是被这白货,生生害成了这般模样!家财散尽,妻离子散!这就是吸食白货的后果!”
那汉子李二牛茫然地抬起头,浑浊的眼睛里没有任何光彩,如同一具被抽走了灵魂的躯壳。
这活生生的例子,比任何言语都更具冲击力!人群中顿时响起一片倒吸冷气的声音和压抑的惊呼、议论。
“倭寇、南境王、漕帮,还有那些隐藏在暗处的国之蠹虫!”龙文的声音如同出鞘的利剑,直指核心,“他们处心积虑,将这毒物输入我大明,就是要亡我国人之精神,毁我大明之根基!让我们变成任其宰割的羔羊!其心可诛,罪不容赦!”
“今日,我们在此展示,就是要撕开这毒物的画皮!让每一个大明子民,都看清它的真面目!认清它带来的只有家破人亡的绝路!”龙文的目光如电,扫视全场,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严。
“龙文在此,恳请诸位父老乡亲!珍爱自身,远离此毒!并告诫你们的亲朋邻里,切莫被一时虚幻所惑,堕入这万劫不复之地狱!若发现有人贩卖、引诱吸食此物,请立即告知县府!我辈习武之人,必当挺身而出,斩妖除魔,护佑一方!”
龙文的话语如同洪钟大吕,振聋发聩。
台下的人群经历了最初的震惊和恐惧,渐渐被一股强烈的愤怒和后怕所取代。看着那洁白的毒物,看着活生生的受害者,再听着龙文血泪的控诉,许多人的眼神变得清明而坚定。
交头接耳的议论声充满了对毒贩的痛恨和对受害者的同情。
“原来真是害人的东西!”
“天杀的倭寇!天杀的奸商!”
“多谢龙大人!多谢叶寨主!你们是南邦的大恩人啊!”
“对!以后谁再敢碰这玩意儿,老子第一个打断他的腿!”
看着台下百姓情绪被成功引导,愤怒和警惕取代了最初的好奇与懵懂,龙文、站在台侧阴影中的索云菲、以及混在人群中警惕四顾的叶七等人,心中都稍稍松了口气。
第一步,揭露真相,警醒世人,算是初步达成。
然而,就在龙文准备进一步深入讲解白货的危害和辨识方法时——
一直如同最警惕的猎隼般,目光不断扫视着人群外围、屋顶边缘以及连接码头方向巷口的索云菲,瞳孔骤然收缩!
她清冷的面容瞬间绷紧,一只手已悄然按在了腰间暗藏的机括之上。
她感知到了极其微弱的异常扰动——来自她布设在码头方向警戒线上的感应!
几乎同时,龙文也察觉到了一丝异样!一种武者特有的、对危险的本能感知,让他脊背的寒毛瞬间倒竖!
他猛地抬头,目光越过黑压压的人头,射向广场东侧尽头——那片连接着码头、此刻被薄薄海雾笼罩的海域。
海雾如纱,在微弱的晨光下缓缓流动。
就在那雾气最为迷蒙的深处,一个巨大而模糊的轮廓,如同从海底升起的幽灵巨兽,悄然浮现!
那赫然是一艘船的影子!船身庞大,线条透着一种与中土福船迥异的、充满压迫感的冷硬。
它静静地停泊在距离码头尚有一段距离的海面上,仿佛一头蛰伏的巨兽,在无声地窥视着岸上这喧闹的广场。
桅杆高耸,一面模糊的黑色旗帜,在氤氲的海雾中若隐若现,如同滴落的浓墨,又似招魂的魂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