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明前的黑暗最是浓稠粘腻，如同化不开的墨汁，沉沉地压在黑水渡废弃的老鹞子滩上空。
茂密的芦苇荡无边无际，枯黄的苇杆比人还高，密密匝匝地挤在一起，风一过，便发出低沉的、连绵不绝的沙沙声，像无数细小的鬼魂在窃窃私语，又像隐藏着千军万马。几缕残存的夜雾如同惨白的幽灵，在芦苇尖上无声无息地飘荡、缠绕。
龙文像一条没有声息的影子，紧贴着一丛最茂盛的芦苇根部。
冰冷的泥水浸透了他的裤腿，刺骨的寒意顺着皮肤往上爬，体内那股灼痛与麻痒的混合感，却像被这湿冷刺激得更加活跃，如同无数细小的活物在经脉里疯狂地钻爬啃噬，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肺腑深处尖锐的刺痛。
他小心翼翼地探出头，目光穿透芦苇的缝隙，投向滩涂深处。浑浊的水面在微弱的星光下泛着死寂的油光，几条破旧的、吃水很深的货船如同蛰伏的巨兽，悄无声息地停泊在浅水处。
船上人影晃动，但都压低了声音，只有模糊的轮廓和偶尔几点灯笼昏黄的光晕，映照出船上堆叠的沉重木箱轮廓。
岸边，几堆篝火半死不活地燃着，橘红色的火苗有气无力地舔舐着潮湿的柴薪，散发出缕缕呛人的青烟。围着篝火的身影裹着深色的斗篷，如同凝固的石雕，只露出腰间或背上兵刃在火光下反射的冷硬线条。
“徐天赐……”龙文的目光锐利如针，精准地钉在其中一个篝火旁的高大身影上。那人背对着这边，披着南境武士惯用的墨绿斗篷，肩背宽阔，腰间斜插着两柄弧度惊人的弯刀，刀柄上镶嵌的宝石在火光下偶尔闪过一点阴冷的光——正是徐天赐的标志性武器。
龙文的心沉了沉，这个狗贼，曾是杀害父亲的帮凶，狡诈如狐，狠辣如狼。虽然曾经是自己的手下败将，但他多次都能脱身而逃。
就在他全神贯注于徐天赐的船队时，左侧不远处，一丛看似普通的芦苇极其轻微地晃动了一下，幅度小得几乎可以忽略，却带着一种绝非风吹的、刻意的节奏感。
龙文全身的肌肉瞬间绷紧，如同拉满的弓弦！他屏住呼吸，眼角的余光死死锁住那片区域。浓密的苇叶缝隙里，一点冰冷的金属反光一闪即逝，快得像幻觉。那是一个蹲伏的人影，穿着紧身的深色水袍，几乎与周围的阴影融为一体，只有一双眼睛在黑暗里闪着豺狼般幽冷警惕的光，正扫视着他这个方向。
倭寇的暗哨！
龙文的心跳骤然漏了一拍，一股寒意顺着脊椎窜上后脑。他像被冻住般一动不动，连眼珠都停止了转动，全身的气息收敛到极致，仿佛化作了脚下淤泥的一部分。
时间在令人窒息的死寂中缓慢爬行，每一秒都像被拉长了无数倍。那暗哨的目光如同实质的探针，在他藏身的芦苇丛附近反复逡巡，带着一种不祥的耐心。龙文甚至能清晰地听到自己体内血液奔流的声音，以及那股灼痛在神经末梢疯狂跳跃的嘶鸣。
不知过了多久，那幽冷的目光终于移开，转向了另一侧的水面。龙文紧绷的神经稍稍一松，冷汗瞬间浸透了内里的衣衫，被寒风一激，冰凉刺骨。
他不敢有丝毫大意，身体紧贴地面，如同一条在泥泞中穿行的蛇，利用每一处凹陷和阴影，无声无息地向孙思成指定的下风口方向挪移。每一步都小心翼翼，避开可能发出声响的枯枝，避开水面泛起的涟漪。
此刻，体内的灼痛感随着他的动作加剧，像无数烧红的针在反复穿刺，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灼热的铁锈味，视野边缘甚至开始出现细微的、不祥的黑色斑点。
终于，龙文抵达了目标位置。这里是一片地势稍高的滩涂，几块半埋在水里的嶙峋怪石提供了些许遮蔽。风，带着水汽的阴冷和芦苇的腐朽气息，正持续不断地从滩涂深处吹来，拂过他汗湿的鬓角。
时机到了！
龙文背靠着冰冷的岩石，深吸了一口带着浓重腥味的空气，肺部传来撕裂般的痛楚。他颤抖着从怀中掏出孙思成给的那几粒腥红药丸。药丸入手温润，却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诡异气息，仿佛活物般在掌心微微搏动。他最后警惕地扫视了一眼四周，确认没有异常，猛地一咬牙，将药丸狠狠捏碎！
没有火焰，没有烟雾升腾的预兆。那几粒腥红的药丸在碎裂的瞬间，仿佛冰雪消融般，直接化为一股无色无味、近乎透明的气流，无声无息地逸散开来。
这股气流一接触潮湿阴冷的空气，就像滚油遇到了冷水，“嗤”的一声极其轻微的异响，骤然膨胀、扩散！无数缕肉眼难以察觉的淡灰色烟丝凭空涌现，如同被赋予了生命，贪婪地卷吸着空气中的水汽，迅速凝成一片稀薄却范围极广的雾气，被那股持续吹向滩涂深处的风裹挟着，悄无声息地向徐天赐的船队和岸边的篝火飘荡而去。
药烟弥漫的速度远超龙文预料。他刚将捏碎药丸的手收回，一股难以形容的、仿佛无数细针同时刺入大脑的锐痛毫无征兆地爆发！眼前骤然一黑，金星乱迸，仿佛整个头颅都要炸开！
紧接着，一股无法抗拒的麻痹感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从指尖蔓延至手臂、肩膀，半边身体都失去了知觉。他闷哼一声，身体剧烈一晃，险些栽倒在冰冷的泥水里。是药烟的反噬，孙思成警告过的“燃烟者首当其冲”！
“呃……”龙文死死咬住牙关，牙龈几乎渗出血来，用尽全部意志力对抗着那可怕的眩晕和麻痹，强行稳住身形。
他立刻按照孙老的叮嘱，转为绵长的内息，最大限度地减少呼吸。然而，就在这生死一线的关头，他体内那股如同岩浆般潜伏、因伤势和药烟刺激而一直蠢蠢欲动的灼热洪流，仿佛被这突如其来的剧痛和麻痹彻底引爆了！
轰——！
一股难以想象的磅礴力量，如同沉睡万载的火山在他丹田深处轰然喷发！那力量至刚至阳，带着一种古老、威严、仿佛能焚尽一切污秽的灼热气息，瞬间冲垮了经脉中淤塞的滞涩，蛮横地驱逐着入侵的麻痹与剧毒！
龙文浑身剧震，如同被无形的巨锤击中，身体不受控制地微微痉挛起来。皮肤下的血管根根贲张，隐隐透出灼热的红光，周身蒸腾起丝丝缕缕肉眼可见的白色热气，连身下冰冷的泥水都发出轻微的“滋滋”声。
剧痛，撕裂般的剧痛！仿佛全身的筋骨都在被这股狂暴的力量强行重塑！但在这难以忍受的痛苦中，一种前所未有的清明和力量感，如同破开乌云的阳光，骤然降临！体内那折磨了他许久的灼痛与麻痒，如同暴露在烈日下的残雪，正被这股新生的、沛然莫御的洪流飞速吞噬、净化！力量！纯粹而磅礴的力量，正以前所未有的速度在他干涸的经脉中奔涌、咆哮！那困扰多时的虚弱感，如同潮水般退去！
他猛地睁开眼，瞳孔深处似乎有炽烈的金芒一闪而逝，充满了难以置信的狂喜和一种近乎新生的锐利锋芒！他的力量，回来了！不，是变得更强了！那灼热洪流所过之处，筋骨齐鸣，发出细微的噼啪声，仿佛挣脱了无形的枷锁！
然而，这力量的复苏和身体的异状，不可避免地带来了一丝难以完全收敛的气息波动。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在这死寂的芦苇荡里显得格外清晰。
“谁在那里？！”一声尖锐、带着浓重异域腔调的厉喝，如同夜枭的啼鸣，猛地撕裂了滩涂的寂静！正是来自左侧那个先前发现暗哨的方向！
话音未落，一道凌厉无匹的乌光，带着撕裂空气的尖啸，已如毒蛇般从芦苇丛中激射而出！目标直指龙文藏身的怪石之后！那乌光速度极快，角度刁钻，赫然是倭寇惯用的淬毒的梭镖！
与此同时，右侧的芦苇丛也“哗啦”一声响动，一道矮壮敦实的身影如同鬼魅般闪现！
那人穿着紧身黑色水袍，脸上蒙着黑巾，只露出一双阴鸷狠厉的眼睛，手中一柄狭长锋利的倭刀在昏暗的光线下反射出令人心悸的寒芒。他没有丝毫废话，倭刀一振，刀锋划破空气，带着一股阴冷狠绝的杀意，无声无息却又快如闪电地朝着龙文侧颈抹来！正是倭寇接货头目——渡边沟生！
两路夹击！致命的偷袭在龙文力量刚刚复苏、气息不稳的瞬间骤然降临！药烟的反噬尚未完全消退，龙文体内新生的力量如同脱缰野马般奔腾咆哮，急切地需要一个宣泄的出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