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5年10月26日, 农历九月初六, 宜:祭祀、沐浴、破屋、坏垣、余事勿取, 忌:嫁娶、入宅、上梁、出行、安葬。
2025年的冬天,来得格外早,也格外狰狞。
才刚进农历九月,北风就像磨快的刀子,带着哨音,一遍遍刮擦着这座城市。天空总是灰蒙蒙的,像是蒙着一块用了太久、已经洗不出来的脏抹布。阳光成了稀罕物,偶尔露个脸,也是有气无力,苍白得没有一丝暖意。新闻里说,这是几十年不遇的冷冬。我信了,因为即便我把自己关在号称有中央供暖的公寓里,那股子阴寒依旧能穿透墙壁和地板,丝丝缕缕地往骨头缝里钻。
我叫陈默,一个普通的上班族。面对这种天气,我最直接的反应就是花钱买温暖。在购物App上翻腾了几天,最终咬咬牙,下单了两件“四爪鸟”的顶级羽绒外套。这个牌子,懂的都懂,说是户外装备里的奢侈品也不为过。两件衣服,花了我一万多块,付款的时候手指头有点抖,但一想到那传说中能抵御极地严寒的保暖科技,心里那点肉疼就被对温暖的渴望压了下去。
等待快递的那几天,我几乎每天都要看几次物流信息。它们不仅仅是一件衣服,更像是我对抗这个残酷冬天的盔甲。
到货那天,我迫不及待地拆开包装。质感确实没得说,面料挺括,填充物饱满,logo醒目。然而,期望越大,失望就越具体。一件袖子长了一截,穿上像唱戏的;另一件肩宽又窄了,绷得我活动都困难。昂贵的盔甲尺寸不对,穿在身上非但没觉得温暖,反而生出一种滑稽的憋闷感。激动的心情瞬间冷却,比窗外的气温降得还快。
没说的,只能退换。
联系客服,申请退货,生成取件码。一套流程走得行云流水,现代消费社会的标准补救程序。麻烦点在于,快递员上门取件的时间段,我正好都在公司,家里没人。这也不是第一次了,我通常的做法就是把要退的货包装好,放在自家门口靠墙的位置。我们这栋公寓楼还算高档,楼道里有监控,邻居们也大多面熟,从未出过差错。
于是,在那个北风刮得尤其凶猛的傍晚,我把那两件价值不菲、却与我无缘的“四爪鸟”外套,仔细地重新装回印着品牌logo的硬挺纸盒里,用胶带封好,在外面又套了个大的防水快递袋。做完这一切,我把它端端正正地放在门外左侧的墙角。那里不挡路,也还算隐蔽。
我拍了拍盒子,像是在进行一个简单的告别仪式。心里想着:赶紧拿走,赶紧给我换合适的来。然后,我转身进门,把冰冷的铁门“咔哒”一声锁上。门内门外,仿佛是两个世界。门内,是我用房贷构筑的、自以为安全的巢穴;门外,是那两件我急于摆脱的昂贵物品,以及即将到来的、深不可测的寒夜。
第二天是周一,忙得脚不沾地。直到下午快下班,我才腾出空来查看退货物流。奇怪,系统显示快递员尚未取件。我皱了皱眉,拨通了快递公司的电话。客服查询后,用那种标准的、毫无波澜的语调告诉我:“先生,我们的记录显示,派件员在指定时间到达您家门口,并未发现您描述的退货包裹。”
“不可能!”我的声音不自觉地提高了八度,“我明明放在门口了!你们再查查!是不是拿错了?”
“很抱歉,先生,我们确实没有收到。建议您先确认一下包裹是否还在原处。”
一股无名火窜了上来,夹杂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慌乱。一万多块钱的东西,难道还能长翅膀飞了?我立刻请了假,驱车往家赶。一路上,我还在心里安慰自己:可能是快递员漏看了,或者被好心的邻居暂时保管了。
车子驶入小区地下车库,那股熟悉的、混合着汽车尾气和潮湿混凝土的味道扑面而来,不知为何,今天闻起来格外令人窒息。电梯缓慢上升,数字一下下跳动,我的心跳也跟着加快。
“叮——”
电梯门打开,我几乎是冲了出去。楼道里的感应灯应声亮起,昏黄的光线勉强驱散角落的黑暗。我目光死死盯向门口左侧的墙角——
空了。
那里空空如也。只有冰冷的、贴着浅黄色瓷砖的墙壁和地面,连一点曾经放过东西的痕迹都没有。
我的脑子“嗡”的一声,血往上涌。强迫自己冷静,我蹲下身,仔细查看那片区域。地面很干净,没有拖拽的痕迹,也没有纸屑或胶带残留。它空得那么彻底,那么理所当然,仿佛我昨天放在那里的那个大盒子,只是我的一个幻觉。
不对,一定有哪里不对!
我想起了楼道里的监控。对,监控!我们这栋楼每层电梯厅和走廊都有摄像头。我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立刻联系了物业。
物业值班的老王被我火急火燎地叫来监控室,听我语无伦次地说明情况后,他熟练地调取了昨天傍晚到今天下午我家门口的监控录像。屏幕上分割出几个画面,黑白的,带着点雪花,像一部劣质的默片。
我们快进着,目光锁定在我家门口那个区域。画面显示,昨晚我放下盒子,关门。之后一段时间,偶尔有邻居进出,但没人靠近那个盒子。时间一点点流逝,监控右上角的数字不断跳动,我的心也一点点沉下去。
直到今天早上,大概九点多钟的样子。
一个佝偻的身影,出现在了画面里。
那是一个老人,非常老。身上穿着臃肿破旧的棉袄,颜色在黑白监控里呈现一种深灰色。他弯着腰,推着一辆小小的、吱呀作响的破旧三轮车,车上堆叠着一些纸板和空瓶子。他走得很慢,一步一顿,像是一个随时会散架的提线木偶。
是那个常在小区里拾废品的老人。我对他有印象,大概八十多岁,具体年纪说不准,但脸上的皱纹深得能夹死苍蝇,眼神总是浑浊的,看人的时候没有焦点。邻居们私下都叫他“老糊涂”,据说脑子不太清楚,时好时坏。他就在这片区域活动,物业赶过几次,看他年纪太大,又无依无靠,后来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
只见他慢悠悠地推着车,经过我家门口。他的动作没有任何迟疑,甚至没有左右张望,就那么极其自然地,弯下腰,伸出干枯得像鸡爪一样的手,拎起那个套着防水袋的、装着两件“四爪鸟”外套的盒子,随手扔进了他那堆废品里。整个动作流畅得可怕,仿佛那不是别人家门口的私人物品,而是早就放在那里、等待他收取的垃圾。
然后,他推着车,继续以那种缓慢而坚定的节奏,消失在监控画面的边缘。
我和老王面面相觑。
“是……是他?”我喉咙发干,声音艰涩。
老王叹了口气,脸上露出“果然如此”的无奈表情:“唉,这个老糊涂!怎么把这玩意儿拿走了!陈先生,你别急,我知道他常去哪个废品站,我带你去追回来!”
一丝希望重新燃起。只要东西能找回来,哪怕过程曲折点,也总比丢了强。我们立刻开车赶往小区后门附近的一个大型废品回收站。
废品站里气味混杂,废铁锈蚀味、纸张霉味、塑料的怪味扑面而来,熏得人头晕。堆积如山的废弃物形成一座座小山,给人一种荒诞而压抑的感觉。我们在里面深一脚浅一脚地寻找,大声呼喊着站主。
一个穿着脏兮兮军大衣、满脸油污的中年男人从一堆旧电器后面钻出来,听我们说明来意,尤其是描述了那个老人和那个显眼的品牌包装盒后,他歪着头想了一下,然后很肯定地指了指角落里一堆已经被压扁、准备打包的纸板。
“哦,你说老李头早上拿来的那个盒子啊?是有这么个东西,看起来挺新的。怎么了?”
“那盒子里的东西呢?衣服!两件很贵的羽绒服!”我急切的追问,心脏砰砰直跳。
站主用一种看傻子的眼神看着我:“衣服?他连盒子一起卖给我的啊。九块钱。我看那盒子挺硬实,就当纸板称了。”
九块钱……我那价值一万多的“盔甲”,被他用九块钱,当成了废纸板?
一股冰凉的绝望,顺着我的脊椎爬了上来。
“那……那衣服呢?现在在哪儿?”我的声音已经开始发抖。
站主耸耸肩,带着我们走到那堆纸板前,用脚拨拉了几下,从底下扯出一个被压得变了形的、印着四爪鸟logo的纸盒,盒子已经裂开,那个防水的快递袋也破了。然后,他又从旁边一堆混杂的、散发着怪味的废旧纺织品里,拎出了两件外套。
那还是我的“四爪鸟”吗?
我几乎认不出来了。
原本挺括的面料现在布满了深深的、无法复原的褶皱,像是瞬间衰老的皮肤。白色的面料部分沾满了黑灰色的污渍,甚至还有疑似油渍的斑块。最致命的是,蓬松的羽绒填充物因为剧烈的挤压和拖拽,已经不均匀地团块状堆积在一起,有些地方鼓囊囊的,有些地方则薄得像层布。整个衣服扭曲、变形、肮脏,散发着废品站特有的腐朽气息。别说退换了,现在白送人,恐怕都没人要。
它们死了。在这废品回收站里,以一种极其荒诞和卑微的方式,被谋杀了。死因是:被误认为垃圾,以及随之而来的暴力对待。
我眼前一阵发黑,耳边嗡嗡作响。一万多块钱,我省吃俭用几个月才下决心买的御寒希望,就这么轻飘飘地,被一个糊涂老人的一个无意识动作,和废品站的粗暴处理,化为了乌有。
愤怒,像岩浆一样在我胸腔里翻滚、积聚。那不仅仅是钱的问题,还有一种被愚弄、被践踏的感觉。凭什么?凭什么我的财产,我的秩序,要被这种莫名其妙的意外彻底打乱?
报警!必须报警!
接下来的事情,像是一场按部就班的混乱。警察来了,记录,查看监控,询问站主,又去找那个叫老李头的老人。老人住在小区附近一片待拆迁的破平房里,家里堆满了他捡来的各种“宝贝”,气味刺鼻。他面对警察的询问,一脸茫然,甚至带着点孩童般的天真。他承认拿了盒子,但他坚持认为,那只是“没人要的纸盒子”。他的儿子,一个看起来五十多岁、满面愁苦的男人,不停地向我们道歉,说他爸老年痴呆很多年了,根本不懂那些东西的价值,请求我们原谅。
原谅?我看着他儿子身上那件洗得发白的旧棉袄,再看看眼前这个风烛残年、意识不清的老人,一股无力感夹杂着愤怒,让我几乎窒息。我能把他怎么样?打他一顿?逼他赔钱?他拿什么赔?
但我的损失,就这么算了吗?
警察调解无效,建议我走法律程序。那一刻,我几乎是咬着牙做出的决定:“告!我必须告!这不是钱的问题,这是道理!”
起诉的过程比想象中顺利。证据确凿,法律关系清晰。老人被认定限制民事行为能力人,他的儿子作为监护人,承担赔偿责任。法院考虑到我的实际损失,也考虑到被告方的实际经济状况,最终判决对方赔偿我两万两千元。
拿着那张薄薄的判决书,我却没有一丝一毫胜利的喜悦。两万二,甚至比我衣服的原价还高,算是覆盖了我的损失。但这个过程,耗费了我多少时间、多少精力?那些往返法院的奔波,那些准备材料的深夜,那些在愤怒、无奈和一丝若有若无的负罪感之间的反复煎熬……这一切,岂是两万二千块钱能弥补的?
我身心俱疲。感觉这个冬天,更冷了。那是一种从骨头缝里,从心底里渗出来的寒意。
事情似乎就这么过去了。我拿着赔偿款,重新买了一件普通牌子的羽绒服,尺寸合适,保暖效果也还行。我努力想把那段不愉快的记忆封存起来,继续我的生活。
直到那天晚上。
我又梦见了那个老人,老李头。梦里的他,不再是那个佝偻浑浊的样子。他站在我家门口,穿着那件破旧的棉袄,手里拿着的,却不是我的“四爪鸟”盒子,而是一个小小的、看不清形状的东西。
他抬起头,那双在监控里总是浑浊无神的眼睛,在梦里却异常清晰,甚至闪烁着一种诡异的光。他就那么直勾勾地看着我,隔着梦境的薄雾,嘴角慢慢向上扯,露出一个极其僵硬、极其诡异的笑容。
然后,他用一种像是两块干枯树皮摩擦的声音,一字一顿地说:
“你……的……东……西……还……你……”
我猛地从梦中惊醒,心脏狂跳,冷汗浸湿了睡衣。
窗外,北风依旧呼啸。
我喘着粗气,下意识地看向卧室紧闭的房门。四周一片死寂,只有我粗重的呼吸声和窗外风的声音。
是梦,只是个梦。我安慰自己。
就在这时——
“叩……叩……叩……”
极其轻微,却又异常清晰的敲门声,从客厅的方向传了过来。
不,不是大门。
那声音,听起来……
就像是什么东西,在轻轻地、一下下地,敲击着我放在客厅茶几上的,那个空了很久的……花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