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晓的状态急转直下。
她不再仅仅是感觉被注视,开始出现更具体的症状。身体无法控制地阵阵发冷,即使在开着暖气的房间里裹着厚被子,牙齿依旧咯咯作响。她描述那是一种从骨头缝里渗出来的寒意,与峡谷底部潮湿阴冷的气息如出一辙。
更令人不安的是,她偶尔会无意识地模仿一种下坠的姿势——身体猛地一僵,双臂微微张开,脖颈以一种不自然的角度后仰,仿佛在重复那永恒的坠落。每次持续不过几秒,但她自己毫无察觉,恢复后只是更加疲惫,眼神也更加空洞。
“不是心理作用,”李静压低声音,脸色凝重地看着蜷缩在床角的林晓,“这绝对不对劲。”
王锐烦躁地抓了抓头发:“妈的,难道真被那老太婆说中了?魂儿不稳,被下面的东西沾上了?”
赵峰紧紧握着林晓冰凉的手,眼圈泛红,一言不发。房间里的气氛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窗外的风声越来越尖锐,像无数冤魂在峡谷中穿梭哭嚎。
我走到窗边,撩开窗帘一角向外望去。夜色浓稠如墨,大桥的轮廓被灯光勾勒出来,像一道横跨深渊的伤疤。而大桥之下,花江峡谷彻底融入了黑暗,深不见底,仿佛一张巨兽的嘴,正对着我们无声咆哮。那种被窥视的感觉非但没有因为远离跳台而减弱,反而变得更加清晰、更具压迫性。它无处不在,来自窗外,来自墙角阴影,甚至来自我们自身的体内。
“我们不能坐以待毙。”我转过身,声音因为紧张而有些沙哑,“得想办法。”
“想办法?能想什么办法?”王锐有些激动,“去找工作人员对峙?他们只会用更专业的术语把我们搪塞回来!报警?说我们蹦极撞鬼了?”
“去找那个老奶奶,”我深吸一口气,“她既然能说出那些话,可能也知道些什么……解决的办法。”
这是目前唯一能抓住的稻草。尽管那希望渺茫得可怜。
最终决定,赵峰留下照顾林晓,我和王锐、李静再次前往那个村寨。夜晚的寨子比白天更加寂静,只有零星几盏灯火在黑暗中摇曳,像漂浮的鬼火。狗吠声此起彼伏,充满了警惕。
我们深一脚浅一脚地找到白天那家小卖部,门已经关了。我们不死心,敲了许久,旁边一扇木窗才吱呀一声拉开一条缝,白天那位老奶奶浑浊的眼睛在缝隙后看着我们,没有丝毫意外。
“又是你们。”她的声音在夜风中显得格外苍老。
“阿婆,求您帮帮忙!”我急切地说道,“我那个朋友,她……她情况很不好,一直发冷,还……还像掉下去一样……”
老奶奶沉默了几秒,叹了口气:“造孽……跟你们说了,不听。现在知道厉害了?”
“知道了!我们知道了!”王锐连忙接口,“阿婆,有没有什么办法?求您指点!”
窗户后的目光在我们三人脸上扫过,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悲悯。“沾上的东西,没那么容易甩掉。它们认准了你们身上的‘坠意’和熄灭的‘火’,会把你们当成同类,或者……新的躯壳。”
躯壳?!这个词让我们不寒而栗。
“现在只是刚开始,它会慢慢侵蚀,直到……”老奶奶没再说下去,但意思不言而喻。
“怎么办?阿婆,一定有办法的对不对?”李静的声音带着哭腔。
老奶奶又沉默了片刻,才缓缓说道:“我们本地人,过去要是冲撞了山涧里的东西,会请师傅做法事,用糯米、朱砂、还有沾染了晨露的桃木枝……还要准备三牲祭礼,在日出前到涧边祭祀安抚,祈求原谅,将沾染的‘秽气’送走。”
她顿了顿,语气更加沉重:“但你们惊扰的程度……太深了。直接从那么高的地方跳进它们的地盘……普通的祭祀,恐怕效果有限。而且,现在哪里还找得到真正懂行的老师傅……”
希望刚刚升起,又被狠狠掐灭。
“难道……就没办法了?”我感到一阵绝望。
老奶奶犹豫了一下,压低声音:“还有一个不是办法的办法……‘从哪里来,回哪里去’。”
我们一愣。
“你们是在哪里惹上的,就回到哪里去。在同样的高度,同样的位置,但不是跳下去,而是诚心忏悔,大声告诉它们,你们是误入的活人,并非它们的同类,请它们放过。或许……或许能切断那根被它们抓住的‘线’。”
回到大桥跳台?在深夜?
光是这个念头,就让我脊背发凉。那里现在是整个峡谷怨气最集中、最活跃的地方!
“这是唯一的生路,”老奶奶深深地看着我们,“去不去,在你们。记住,心要诚,但更要坚定。让它们知道,你们属于阳间,不属于那片落魂涧。”
窗户吱呀一声关上了,留下我们三人站在冰冷的夜色中,面面相觑,都能看到对方脸上的恐惧与挣扎。
回去,面对未知的恐怖。不回去,林晓可能撑不住,而我们……迟早也会步她的后尘。
“妈的!拼了!”王锐一咬牙,“总不能等死!”
李脸色苍白,但眼神坚定地点了点头。
我们匆匆赶回民宿,将老奶奶的话告诉了赵峰。赵峰看着床上意识已经有些模糊、偶尔抽搐一下的林晓,红着眼睛重重地点了头。
“我和你们一起去!晓晓这样,我不能丢下她一个人在这里……而且,说不定……说不定我们一起,效果更好。”他执意要带上林晓,我们无法反对,也明白他的担忧——留她独自在房间,可能更危险。
我们搀扶着几乎无法独立行走的林晓,再次踏上了花江峡谷大桥。深夜的大桥,车辆稀少,惨白的路灯照亮桥面,投下长长的、扭曲的影子。峡谷的风毫无阻碍地吹上来,冰冷刺骨,带着浓郁的土腥和一种难以言喻的、类似腐朽的气息。
跳台区域已经被封锁,但我们白天观察过,知道旁边有一处检修通道可以绕过去。心脏在胸腔里疯狂跳动,每一步都像踩在棉花上,又像是走向断头台。
终于,我们再次站上了50米跳台的边缘。脚下是吞噬一切的黑暗深渊,呜呜的风声在这里变成了凄厉的尖啸,仿佛有无数声音在峡谷中回荡、哭泣、嘲笑。
林晓似乎被这熟悉的环境刺激到,猛地睁开眼,发出了一声短促的尖叫,身体剧烈挣扎起来,再次做出了那个下坠的姿势,力道大得惊人。
“就是现在!”赵峰紧紧抱住她,对着峡谷下方,用尽全身力气嘶吼:“对不起!我们错了!我们不是故意的!我们是活人!放过我们!放过晓晓!”
我和王锐、李静也立刻反应过来,朝着那片无尽的黑暗,大声地、一遍遍地呼喊,忏悔,强调着我们生者的身份。
“我们不属于这里!”
“让我们回去!”
“滚开!别跟着我们!”
声音被狂风撕扯、吞没,显得如此微弱无力。但就在我们声嘶力竭呼喊的时候,诡异的事情发生了。
桥上的灯光,开始不明原因地闪烁。不是电压不稳的那种闪烁,而是一种有节奏的、忽明忽暗的跳动,像是某种巨大的生物在呼吸。
紧接着,我们随身携带的手机、手表,屏幕也开始疯狂乱闪,发出滋滋的电流声。
“看……看下面……”李静的声音颤抖得几乎不成调,手指指着峡谷下方。
我们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心脏瞬间停止了跳动。
在跳台正下方,那片原本漆黑一片的深渊里,不知何时,亮起了一点一点幽幽的、暗绿色的光芒。不是灯光,不是萤火虫,那光芒冰冷、死寂,如同鬼火。
一点,两点,十点,百点……越来越多,密密麻麻,从峡谷底部、从两侧的岩壁阴影中浮现出来。
它们缓缓地,无声地向上漂浮。
借着这诡异的光芒,我们隐约看到了它们的轮廓——正是我们在视频里、在记忆中看到的,那些扭曲的、弓背低头的类人黑影!它们没有清晰的五官,只有人形的轮廓,周身缠绕着浓得化不开的黑暗与怨念。
它们漂浮着,成千上万,沉默地汇聚成一道逆流的瀑布,朝着我们所在的跳台,朝着我们,缓缓涌上来!
那股冰冷粘稠的注视感,在这一刻达到了顶点!几乎化为了实质的压力,扼住了我们的喉咙,冻结了我们的血液!
我们终于亲眼看到了——这落魂涧里,沉眠的到底是什么!
那不是幻觉!那是无数岁月中,在此坠落、困于此地的亡魂!它们被我们这些活人极致下坠时产生的“坠意”和涣散的“魂火”吸引,苏醒了,躁动了!
我们的呼喊声戛然而止,巨大的恐惧攫住了我们,连呼吸都变得困难。
“它们……上来了……”王锐瘫软在地,面无血色。
最前面的一些“影子”,已经漂浮到了与跳台平行的高度,离我们不过十几米远。它们没有眼睛,但我们能清晰地“感觉”到,那无数道冰冷、空洞、充满了无尽坠落痛苦的“目光”,齐刷刷地聚焦在我们身上。
它们在“看”着我们,像是在确认,又像是在发出无声的邀请——邀请我们,加入它们永恒的坠落。
林晓猛地挣脱了赵峰的怀抱,眼神变得一片漆黑,没有丝毫反光。她脸上露出一种诡异的、近乎安详的笑容,朝着跳台边缘,迈出了一步。
“晓晓!”赵峰魂飞魄散,扑上去死死抱住她。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嗷——!”
一声嘹亮、穿透力极强的公鸡啼鸣,突兀地从远方的山巅传来,划破了死寂的夜空。
这声鸡鸣,像是一道无形的屏障,又像是一盆滚烫的开水,泼向了那些漂浮上来的黑影。
暗绿色的鬼火光芒剧烈地闪烁了一下,那些沉默的黑影发出了无声的尖啸——我们听不到声音,但能清晰地感受到那股灵魂层面的剧烈波动和……恐惧?
它们向上漂浮的势头猛地一滞,然后,像是被无形的力量拉扯着,开始缓缓地、不甘地向下沉去,重新没入深渊的黑暗之中。那密密麻麻的鬼火也逐一熄灭,仿佛从未出现过。
桥上的灯光停止了闪烁,我们的电子设备也恢复了正常。
天边,泛起了一丝鱼肚白。
黎明,即将到来。
我们几个人虚脱般地瘫倒在跳台上,浑身被冷汗浸透,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仿佛刚刚从溺毙的边缘被拉回现实。劫后余生的庆幸与深入骨髓的后怕交织在一起,让我们连站起来的力气都没有。
林晓眼中的漆黑褪去,恢复了清明,她茫然地看着周围,虚弱地问:“我们……怎么在这里?”
没有人回答。我们都清楚,刚才经历的一切,绝非梦境。
老奶奶说过,“它们”见不得光,畏惧阳气。那声救命的鸡鸣,和即将到来的黎明,暂时逼退了它们。
但,只是暂时。
我们相互搀扶着,几乎是连滚爬爬地逃离了那座大桥,逃离了花江峡谷。我们没有再回民宿,直接包了一辆车,以最快的速度离开了这个地方。
回到家后,很长一段时间,我们都无法从那段经历中走出来。
林晓的身体逐渐恢复了温度,但变得异常畏寒,并且对高处产生了极度的恐惧,甚至连站在阳台上都会腿软。她再也无法乘坐飞机或者任何会产生失重感的游乐设施。
我们其他人,也留下了各自的后遗症。王锐晚上经常做噩梦,梦见自己在无尽的黑暗中下坠。李静对任何类似“注视”的感觉都异常敏感。赵峰辞去了工作,专心陪伴林晓。
而我,陈默,“默行客”这个账号再也没有更新过任何冒险内容。我失去了对所有极限运动的兴趣,甚至对“坠落”这个词都产生了生理性的不适。
我们默契地不再提起花江峡谷,不再提起无绳蹦极,但那段记忆如同附骨之疽,深深地烙印在每个人的灵魂深处。
我们付出了巨大的代价,明白了一个道理:有些界限,不属于活人。对未知的猎奇,一旦踏过了那条线,所带来的可能不是刺激,而是无法承受的、来自深渊的凝视。
失重带来的,不仅仅是短暂的失控。
有时候,那失控,会是永恒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