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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许动!举起手来!”

厉喝声像冰冷的铁锥,刺破我混乱的意识。手电筒的光柱死死钉在我脸上,白茫茫一片,让我看不清门口警察的表情,只能看到他紧绷的下颌线和那只按在枪套上的手。

我下意识地举起颤抖的双手,腕间那截红绳垂落下来,在强光下,末端那深褐色的、尚未完全凝固的液体触目惊心。黏腻,冰冷,带着铁锈般的腥气。那不是我的血。

我的血正从翻裂的指甲缝里渗出,温热,滑腻。

“后退!慢慢退后!”另一个声音喝道,年轻些,但同样充满不容置疑的威慑。

我像个生锈的机器人,僵硬地、一步步向后退。脚下似乎踩到了什么,软绵绵的,我几乎摔倒,视线不敢离开那几道逼近的身影,更不敢回头看那张床。

他们迅速涌入,狭小的客厅顿时被黑色的制服填满,空气变得稀薄而压抑。手电光四下扫射,最终定格在卧室门口,定格在那张凌乱的床上,定格在——

几声倒抽冷气的声音响起。

为首那个年纪稍长、面容冷峻的警察——后来我知道他叫叶尘——动作极快地侧身挡住了大部分视线,但他的肩膀也瞬间绷紧了。他猛地回头,目光像淬了冰的刀子,狠狠剐过我。

“控制住他!”叶尘的声音低沉嘶哑,带着一种极力压抑的震动。

两个年轻警员立刻上前,一左一右扭住我的胳膊,力道很大,几乎要将我的关节拧断。冰冷的金属手铐“咔哒”一声锁住了我的手腕,那圈红绳被粗暴地压在下面,勒进皮肉里。

我没有反抗,甚至没有感觉。整个人是木的,像被抽空了灵魂的躯壳,漂浮在惊涛骇浪之上,下一个瞬间就会被彻底吞噬。

“叫法医!封锁现场!”叶尘语速极快地下令,他的目光再次扫过卧室,喉结剧烈地滚动了一下,然后强迫自己转开视线,开始仔细打量客厅。他的眼神锐利得可怕,不放过任何细节,却又带着一种深沉的、几乎是痛苦的凝重。

我被按在客厅的椅子上,低着头,看着手腕上交错的手铐和红绳。那红色不断在我眼前晃动,放大,扭曲成一片无边无际的血海,血海里浮沉着潇潇苍白的脸,和她脖子上那道深深的、致命的勒痕。

“不是我……”我喃喃自语,声音嘶哑得像是砂纸摩擦,“是绳子……是它自己……”

没有人理会我。警察们在我周围忙碌地走动,拍照,取证,压低声音交谈。他们的目光偶尔扫过我,带着审视、警惕,还有毫不掩饰的厌恶和一丝……恐惧?对一个精神病人的恐惧。

叶尘走了过来,站在我面前,高大的身影投下一片阴影,笼罩住我。他沉默了几秒,似乎在平稳情绪。

“你叫什么名字?”他的声音冷硬,公式化。

“陈默。”

“和死者什么关系?”

“她是我妻子……潇潇……”

“最后一次见到她活着是什么时候?”

“睡觉的时候……我们一起睡的……她给我系了红绳……”我抬起被铐住的双手,那截红绳无力地晃动着,“保佑平安的……”

叶尘的目光死死盯着那根红绳,眼神复杂难辨。他拿出一个证物袋:“是这个吗?”

我点头。

他小心翼翼地将我腕上的红绳解下——动作比我之前疯狂撕扯时要冷静专业得多——放入袋中封好。那抹刺眼的红色被隔绝在透明的塑料之后,却依旧散发着不祥的气息。

“发生了什么?”他问,声音里听不出情绪。

我张了张嘴,却发现任何语言都无法描述那噩梦般的景象。怎么说?说我醒来就发现绳子缠在了她的脖子上?说我觉得那是幻觉?说我自己拼命想解开却解不开?

每一个字听起来都像是拙劣的、疯子的谎言。

“我……我不知道……”我最终崩溃地低下头,泪水毫无预兆地涌出,混合着脸上的冷汗和可能存在的血污,“我醒了……她就……绳子……”

叶尘没有再问。他只是沉默地看着我,那目光仿佛要穿透我的皮肉,直视我混乱不堪的大脑内核。他没有像其他警察那样轻易流露出厌恶,但他的沉默和审视更让人窒息。那是一种基于职业本能的、深刻的怀疑。

法医和痕检人员进进出出。卧室里闪光灯不时亮起,映得客厅墙壁忽明忽暗。我听到压低的惊呼、讨论,听到“勒毙”、“窒息”、“剧烈挣扎”之类的碎片词语飘过来,像冰锥一样扎进我的耳朵。

每一秒都是煎熬。

不知道过了多久,也许几个小时,也许只有几十分钟,叶尘接了个电话。他听着,眉头越皱越紧,目光再次落在我身上。

“……知道了。精神病史……刚出院……嗯。”他挂断电话,走到我面前。

“陈默,根据你妻子的尸体状况和现场初步勘查,你有重大作案嫌疑。”他的声音恢复了冰冷的平稳,“现在正式逮捕你。你可以保持沉默,也可以聘请律师。”

逮捕。嫌疑犯。

这些词像重锤砸落下来。

我被拉起来,带离了那个曾经被称为“家”的地方。走下楼梯时,凌晨的冷风一吹,我猛地一个激灵,回头望去。

楼下已经拉起了警戒线,不少邻居被惊醒,穿着睡衣站在远处,指指点点,交头接耳。他们的目光像针一样刺在我背上。人群中,我仿佛看到了助理医师小刘惊愕的脸,一闪即逝。

是幻觉吗?还是他真的来了?他来确认他亲手放出的“无暴力倾向”的病人,是如何践行他的诊断的?

警车呼啸着驶离小区,车窗外是飞速倒退的、尚未苏醒的城市。七夕的装饰还在,那些喜庆的红色此刻看来无比讽刺。

我被直接送到了看守所。采指纹、拍照、脱衣检查、换上统一的号服……一系列程序冰冷而麻木。我被单独关进一间狭小的囚室,铁门在身后哐当一声关上,彻底隔绝了外界。

黑暗,寂静。

只有手腕上被手铐硌出的红痕和指甲破裂处的隐隐作痛,提醒着我刚才发生的一切不是梦。

潇潇死了。

被我杀死了?

这个念头像毒蛇一样钻进我的脑海,疯狂啃噬。不,不是我。是那根绳子!是它自己缠上去的!是幻觉!对,是病!是我的病!

我蜷缩在冰冷的板铺上,浑身发抖。强迫性的回忆开始不受控制地闪回:她给我系上红绳时温柔又哀伤的眼神……她脖颈上那道狰狞的深紫色勒痕……她冰冷的皮肤……我手指上黏腻的触感……

“啊——!”我捂住耳朵,发出痛苦的呜咽,试图驱散这些画面,但它们更加清晰地涌现出来。

无暴力倾向。

诊断书上的那五个字此刻像最恶毒的嘲笑,在我脑海里反复回响。

接下来的日子是漫长的提审和司法精神病学鉴定。

审讯室里,灯光惨白。叶尘总是主审,另一个警官记录。问题反复来回,陷阱一个接一个。

“为什么出院第一天就发生这种事?”

“红绳是谁提出要系的?”

“你们之前有没有争吵?”

“你当时有没有产生幻觉?看到或者听到什么不寻常的东西?”

“你是否曾对你的妻子有过怨恨?”

我机械地回答着,语无伦次,前后矛盾。我一遍遍重复着醒来后看到的情景,强调那根绳子,强调我的恐惧和徒劳的解救。我说我的病,我的幻觉,我的强迫症。

叶尘很少打断,只是听着,观察着,那双锐利的眼睛从不放过我任何一丝细微的表情和动作。他给我看现场照片,看我疯狂挣扎的痕迹,看法医报告上冰冷的结论:机械性窒息死亡。死亡时间约在凌晨一点至三点。颈部勒痕与现场发现的红绳吻合。死者指甲缝中有皮屑组织,经检测与你本人dNA吻合。

“你妻子挣扎了。”叶尘指着照片上潇潇微微肿胀、带有淤伤的脸和颈部,声音低沉,“她试图挣脱。”

我的心被狠狠撕裂。她经历了怎样的恐惧和痛苦?

“是你吗?”叶尘盯着我的眼睛,一字一顿地问。

“不是我……是病……”我崩溃地瘫在椅子上,“是我杀了她……是我的病杀了她……”

司法精神病学鉴定更加漫长而屈辱。我被问及最隐秘的思绪,最不堪的回忆,做了无数测试,脑部扫描。那些穿着白大褂的专家眼神冷漠,和医院里的医生不一样,他们的审视带着法律的重量,足以决定我的命运。

我像一头被剥皮解剖的动物,所有的一切都被摊开在阳光下检视。

鉴定结论最终出来了。

庭审那天,法庭狭小却庄重,旁听席坐满了人,媒体记者举着相机,闪光灯不停。我穿着号服,戴着械具,被法警押着站在被告席上。我不敢看向旁听席,不敢寻找可能存在的、潇潇的家人,或者林月……我的女儿。她以后会怎么知道今天的一切?

叶尘作为主要侦办人员出席了,他坐在公诉人旁边,穿着笔挺的警服,神情肃穆。

检察官宣读起诉书,言辞犀利,证据链清晰。我的律师——一位法庭指派的、看起来有些疲惫的中年男人——则竭力强调我的精神病史,出示那份“无暴力倾向”的出院评估和最新的司法精神病学鉴定报告。

“……被告陈默,长期患有严重强迫性精神障碍伴现实解体样症状,案发时处于发病期,受精神病性症状影响,实质性辨认能力和控制能力丧失……”

法官面无表情地听着。

最后陈述时,我抬起头,泪水模糊了视线。我看着法官,看着陪审团,看着旁听席上那些陌生或熟悉的面孔,嘶哑地说:“我……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我爱她……我从来没有想过伤害她……”

法官宣布休庭合议。

那段时间无比漫长,每一秒都像是在油锅里煎熬。

终于,法槌落下。

全体起立。

法官宣读判决书的声音平稳而冰冷,在寂静的法庭里回荡。

“……经审理查明……被告人陈默故意非法剥夺他人生命,致一人死亡,其行为已构成故意杀人罪……鉴于司法精神病鉴定结论表明,其作案时患有严重精神疾病,不能辨认也不能控制自己行为……依法不负刑事责任……”

“……责令其家属严加看管和医疗,必要时由政府强制医疗……”

不负刑事责任。

法庭里响起一阵压抑的喧哗,夹杂着难以置信的抽气和低语。

我被当庭释放。手续繁琐,但终究不再是犯罪嫌疑人。

我摇摇晃晃地走出法庭,外面阳光刺眼。记者们蜂拥而上,又被法警拦开。各种各样的问题像石子一样砸过来。

“陈先生,请问你现在有什么感觉?”

“你对死者家属有什么要说的吗?”

“你是否认为自己有罪?”

我低着头,用手挡着脸,在律师的护送下艰难地向外挤。

就在我要坐上安排好的车离开时,一个人影挡在了我面前。

是叶尘。

他换下了警服,穿着一件深色的夹克,脸色依旧冷峻,眼神却比在审讯室里时更加复杂。他没有说话,只是定定地看着我,那目光似乎想从我空洞的眼睛里挖掘出什么隐藏至深的东西。

周围的喧嚣仿佛瞬间远去。

他沉默了几秒,然后,极其快速而隐蔽地,将一张折叠得很小的、略显柔软的纸条塞进了我的手里。

我的手指下意识地蜷缩,握住了那张纸。

他的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只是深深地看了我一眼,转身离开,迅速消失在人群里。

我愣在原地,手心握着那张纸条,像是握着一块烧红的炭。

车门关上,将所有的噪音和目光隔绝在外。

车缓缓启动。

我颤抖着,慢慢地,摊开了手掌。

那是一张很普通的便签纸,边缘有些毛糙,似乎被摩挲过很多次。

上面是一行娟秀而熟悉的字迹,是潇潇的笔迹。

我认得。

每一个字都像一把烧红的匕首,狠狠捅进我的眼睛,我的大脑,我的心脏——

“我知道他会杀了我,但没关系,这是我自愿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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