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听着他们从最初的抱怨，到后来的沉默。
那种沉默，比言语更令人窒息，充满了认命般的沉重。
就在这片几乎要将人吞噬的沉默中，温云清缓缓站起了身。
他拍了拍粘在裤子上的草屑，动作不疾不徐。
该继续干活了。
然而，在他迈步离开树荫，重新走向那片被阳光炙烤的土地之前，他停下脚步，侧过头，目光平静地扫过树下那一张张写满迷茫和年轻的脸庞。
他的声音不大，却像一道清泉，打破了令人窒息的沉默，清晰地传入每个人的耳中：
“国家建设，百业待兴，总是需要人付出的。我们现在在这里，流汗耕耘，就是在为这片土地，也为国家积蓄力量。现在就说放弃，想着扎根一辈子……未免太早了些。”
他顿了顿，迎着众人抬起的、带着各种复杂情绪的目光，继续说道：“机会，有时候留给有准备的人。与其现在灰心，不如……多看看书，别忘了我们学过的东西。谁知道哪天，知识就能派上用场了呢？”
他没有给出任何明确的承诺，也没有描绘任何虚幻的未来。
他的话甚至有些过于冷静，但其中蕴含的意味，却像一颗投入死水的小石子，悄然荡开了波纹。
“国家需要我们”、“现在放弃太早”、“多看看书”、“知识派上用场”……
这些话，落在不同的人耳中，激起了不同的反应。
赵大钢挠挠头，嘀咕道：“看书？我那点墨水早还给老师了……”但他眼神里的晦暗似乎淡了一些。
陈梅若有所思地看着温云清的背影，咀嚼着“有准备的人”这几个字。
苏晓芸和其他几个女知青互相看了看，眼中重新燃起一丝微弱的、名为“希望”的火苗。
是啊，现在就说一辈子，太早了。
万一……万一有机会呢？
而一些心思更活络，或者原本就未曾完全放弃学习的知青，如李文等人，则从温云清的话里听出了更深的暗示。
多看书？知识？难道……上面有什么新的风声？
虽然温云清年纪小，但他行事沉稳，见识不凡，有时候说的话，细想起来都颇有深意。
温云清没有再多言，说完便扛起锄头，重新走进了阳光里，继续他未完成的劳作。
他留下的那几句话，却像种子一样，悄然撒在了许多人的心里。
尽管此刻大多数人依旧感到前路迷茫，但至少，那令人绝望的“一辈子扎根”的阴霾，似乎被撬开了一丝缝隙。
温云清表示，自己可什么都没说，只是给大家加油鼓劲一番罢了。
温云清默默地想着，只要他们心中还怀揣着返回城市的希望之火，就不会轻易地在农村结婚安家。
而时间总是过得飞快，他们所期盼的那个未来，很快就会到来，就在不远的明年。
当然，如果他们不信，或者撑不住那份寂寞与艰辛，最终选择了与当地人结婚，那也是他们自己的人生选择，后果自负。
温云清从另一个知晓历史走向的视角看来，当高考重启的大门轰然打开时，因此酿成的悲剧数不胜数。
不是知青为了前程狠心抛妻弃子、抛夫弃子，就是当地人家为了留住劳动力或出于恐惧想方设法阻挠知青参加高考。
这样的事情在即将到来的那段岁月里比比皆是，一点也不稀奇。
温云清无力改变大势，也无法替每个人做出选择。
他只希望，在自己力所能及的范围内，通过潜移默化的提醒，能让这样的悲剧少一点，再少一点。
至少，让他身边这些还算质朴的同伴，多一个选择的机会，少一份未来的撕扯与伤痛。
他挥动着锄头，思绪渐渐收回。
今天的活计他已经干得差不多了，质量更是没得说，连最挑剔的记分员也挑不出毛病。
做完了最后一点收尾工作，他直起腰来，轻轻活动了一下有些酸胀的腰背和手臂，长长舒了一口气。
目光随意地扫过田野，却在不远处定住了。
只见两个佝偻、瘦削的身影，正艰难地推着一辆堆满了铡好草料的板车，沿着坑洼不平的土路，一步一步地往牛棚方向挪动。
是牛棚的那两位老人。
就在温云清看过去的瞬间，其中一位老人脚下似乎被土块绊了一下，身体猛地一个踉跄，险些连人带车摔倒！
温云清心里一紧，下意识地就往前迈了一步，几乎要冲过去。
好在，旁边另一位老人一直留意着，见状急忙用自己瘦弱的肩膀死死顶住板车，同时伸出干瘦却有力的手，一把抓住了陆老的胳膊，稳住了他。
“老陆！小心点！”沈老的声音带着急切和后怕。
陆老稳住身形，喘了几口粗气，摆了摆手，脸上带着苦笑。
温云清这才缓缓放松了绷紧的神经，迈出的脚步悄然收回。
他站在原地，看着那两位老人重新调整姿势，更加吃力地推着板车，缓慢前行，心中不禁泛起浓浓的担忧。
两位老人毕竟年纪大了，身体本就不好，还要常年干这样的重活，他真担心哪一天他们会撑不住，倒下就再也起不来。
快了，就快了。
他记得，从今年开始，就会陆续有人得到平反，返回原来的城市和工作岗位。
他希望，这两位明显有着不凡学识和涵养的老人家，也能尽快等到那一天。
他暗自决定，今天晚上，必须得去看看两位老人，看看他们是否需要帮助，至少，送点能吃的东西过去。
只是，行动必须万分小心，要避开那些讨人厌的眼睛。
知青点里的周晓娟、孙萍，还有那两个新来的、一心想着靠“积极表现”来争取利益的男知青，他们的眼睛可都像探照灯一样，时刻盯着牛棚那边呢。
这些人，尽干些损人不利己、靠踩踏别人来抬高自己的事情。
温云清明白人性中有阴暗的角落，但亲眼见到这些行为时，内心还是受到了不小的冲击，感到一阵阵发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