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切，原本的知青们也是知道的。
在温云清他们那一批知青来的时候，李建国和村干部们也是仔细观察，确认了这批年轻人本性纯良，不是那种激进惹事的人之后，才敢默许他们知道牛棚的实际情况，甚至不阻拦他们与两位老者有正常的接触。
温云清同批的知青们，在得知这两位看起来普普通通、甚至有些落魄的老人，竟然是牛棚下放的知识分子时，也很惊讶。
但大家普遍对两位老者没有恶意，甚至还有点隐隐的敬佩和开心。
他们虽然是响应号召或者因为各种原因下乡，但他们大多读过书，内心深处对知识和老师存有敬意。
他们也大致清楚，这些被下放的人员中，有很多其实并没有做什么真正的坏事。
反而因为大咯拉村这种与众不同的、充满人情味的氛围，让他们觉得自己能分到这个村子，是一件挺幸运的事情。
这里的村民，是真的很善良。
可偏偏，最新来的这一批知青中，就有那么两三个人，像是专门来打破这份宁静与和谐的。
他们带着一种近乎偏执的“革命热情”和教条主义，眼睛里揉不得沙子，或者说，他们急于通过“斗争”来证明自己的“革命性”。
温云清听着支书愤懑的叙述，心里已经明白了七八分，他沉声问道：“支书，是哪些人？在找侯爷爷和陆爷爷的麻烦？”
李建国从后视镜里看了温云清一眼，语气带着毫不掩饰的反感和无奈：“还能有谁？就是那个孙萍，还有那个周晓娟！尤其是那个孙萍，跳得最高！整天把‘阶级斗争’、‘思想改造’挂在嘴边，好像就她最革命！周晓娟嘛，倒是没那么咋呼，但心思也不少，跟在孙萍后头煽风点火！”
李建国越说越气，用力拍了一下方向盘，引得拖拉机都晃了一下：“我真是不明白，上面怎么就把这样的人分到咱们村来了！这哪是来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的？这分明是来给咱们惹祸、添堵的！她们再这么闹下去，万一引来外面那些真正激进的人注意到咱们村对牛棚的态度，那可就真要出大事了！”
温云清和秦岳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凝重。
温云清确实没想到，孙萍和周晓娟私下里竟然是这个样子。
不过仔细一想，似乎也并不算太意外。
他和这批新知青本就接触不多，还没来得及熟悉，就因为农技站学习和秦岳的任务而离开了村子，对这几个人的真实品性自然缺乏了解。
只是没想到，她们会将那股子“革命激情”用在这种地方，去为难两位风烛残年、与世无争的老人。
一想到老侯和老陆，温云清心里就有些发沉。
侯爷爷虽然清瘦，但眼神总是温和而睿智，偶尔会看着远山发呆，不知道是不是在怀念他曾经耕耘的讲台和那些未竟的学问。
陆爷爷则更加沉默寡言，但那双布满老茧、却异常稳定的手，曾救回多少条性命？
他们年纪都那么大了，本该是安享晚年的岁数，却要因为孙萍、周晓娟这样的人，被迫重新缩回那阴暗潮湿的牛棚里，和关心他们的村民演戏，装出一副彼此陌生、甚至“敌对”的样子，只为了不惹麻烦，不连累村子。
这其中的憋屈和心酸，可想而知。
而这，终究不是长久之计。
纸包不住火，孙萍她们如果铁了心要搞事，或者引来外面更“积极”的人，村里的这点默契和保护，很可能不堪一击。
李建国一边开着拖拉机，一边絮絮叨叨地吐着苦水，他这番抱怨，固然是因为心里憋得难受，需要倾诉，但更深一层，也未尝不是存了向温云清和秦岳求助的心思。
在他眼里，小温知青年纪虽小，但脑子活络，主意多，而且心地正，对老侯和老陆也一向尊重。
至于秦岳同志……李建国活了大半辈子，看人的眼光还是有的。
这位秦知青通身的气度，那沉稳犀利的眼神，绝非常人。
他虽然不清楚秦岳的具体来历和任务，但能感觉到此人一身正气，行事有章法，对于这种恃强凌弱、尤其是欺负对国家有过贡献的老知识分子的行为，按理说是应该看不惯的。
当然，李建国这也是在赌。
他说话很有分寸，只是透露出村里可能对牛棚人员“稍微宽松”一点，并没有把村民们暗中照顾、甚至几乎平等相待的实情完全摆在明面上。
这是一种谨慎的试探。
他赌的是秦岳的品性和立场，也赌温云清和秦岳之间那份深厚的情谊——就算秦岳对此有什么不同的看法，看在小温的面子上，应该也不会立刻上纲上线，把事情捅出去吧？
如果能借此得到秦岳的默许，甚至是不动声色的支持，那对村子，对老侯和老陆，无疑都是一件大好事！
至少，在面对孙萍、周晓娟这类人的发难时，他们心里能更有底气一些。
想到这里，李建国又从后视镜里悄悄瞥了车斗里的两人一眼。
温云清眉头微蹙，显然在认真思考这个问题，脸上带着对两位老人的担忧。
而秦岳……秦岳依旧没什么表情，只是目光投向道路两旁飞速后退的田野，眼神深邃，让人看不透他此刻的想法。
李建国心里有些打鼓，不知道自己这番“诉苦”和试探，到底是福是祸。
他只能暗暗希望，自己这次没有看错人。
这不仅仅是为了村子眼前的安宁，更是为了保住那份在特殊年代里显得尤为珍贵的、人与人之间的善意与温情。
“老侯和老陆他们是好人啊……”
李建国叹息了声。
温云清在心里重复着这句话，思绪不由得飘回了刚来大咯拉村不久的时候。
真要让孙萍、周晓娟那样不知轻重、只顾表现自己“革命性”的小年轻去批斗他们，两位老人年纪那么大，身体本就不好，万一在批斗中出了什么差错，那可怎么办？
光是想想，就让人揪心。
他知道现在听支书说再多，也不如回去亲眼看看情况。
对于牛棚的侯爷爷和陆爷爷，温云清并不陌生，甚至可以说还挺熟的。
这份交情，始于一次有些乌龙的相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