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冬的第一场雪,细碎而稀疏地落在咸阳的宫墙上,未能积存,只留下些许湿痕,更添几分寒意。
东偏殿内,炭火烧得正旺,驱散了空气中的冷冽。扶苏正与萧何、冯去疾商议在河东、河内两郡推行商税的具体方略。
“河东郡多豪商,与旧魏贵族关系盘根错节;河内郡则水路通达,商贾流通频繁,情况各异。”冯去疾指着摊开的地图,眉头微锁,“若沿用咸阳旧例,恐难适用。”
萧何接话道:“臣建议,可先派干员分赴两郡,详查当地主要货殖、大宗交易场所及背后牵涉之家门。税制或可采取阶梯之法,小商小贩轻税以安民生,大宗交易、奢侈品则课以重税,充盈国库。”
扶苏颔首:“萧卿所虑周全。阶梯税制甚好,可细化方案。然,清查背后家门一事,需隐秘进行,打草惊蛇反为不美。冯相,此事由你统筹,御史衙门与黑冰台会配合。”
“老臣明白。”冯去疾肃然应下。
就在这时,殿外传来一阵略显急促的脚步声,一名内侍引着一位风尘仆仆的驿丞跪倒在地。
“殿下,八百里加急!北疆军报!”
扶苏神色一凛:“讲!”
驿丞双手高举一封密封的铜管:“蒙恬将军急报!匈奴左贤王部集结万余骑,犯我云中郡边塞,劫掠数个亭障,杀伤吏民百余,掳掠牲畜财物无数!蒙将军已调兵遣将,严阵以待,并请朝廷速调拨粮草军械,以备长期对峙!”
殿内瞬间安静下来,只听得见炭火偶尔的噼啪声。北疆的狼烟,终究还是未能彻底平息。
扶苏接过军报,迅速浏览一遍,内容与驿丞所言大致相同。他面色沉静,并未显露出惊慌。
“匈奴欺我大秦新税未稳,父皇有恙乎?”他冷哼一声,随即下令,“传令治粟内史萧何,即刻按北疆所需,调配粮草,由锐士营一部护送,星夜兼程,送往云中!不得有误!”
“臣遵旨!”萧何立刻领命,转身便去安排。
“冯相,此战事消息,可控范围内容许《大秦报》适度刊载,以激军民同仇敌忾之心,但需把握分寸,不可引发恐慌。”扶苏又看向冯去疾。
“老臣知晓轻重。”冯去疾点头。
处理完紧急军务,扶苏让众人退下,独自沉吟。匈奴的寇边,虽在预料之中,但时机颇为微妙。这会牵制朝廷一部分精力,尤其是蒙恬的边军和部分后勤。
他走到那摞黑冰台密报前,目光扫过。北疆的警报,是否会刺激到那些潜伏的暗流?
果然,随后几天,密报的内容开始出现变化。
来自沛县的报告提到,刘季在听闻北疆战事后,于一次与亲近胥吏的私下饮酒中,曾感叹“北边不安,天下恐多事矣”,言语间似有唏嘘,又似有某种难以言喻的期待。其妻族吕氏粮秣流动虽未加剧,但其结交的游侠中,开始出现一些来自临近郡县、面孔陌生的人物。
江东项氏的反应则更为直接。密报称,项梁以“北疆战事起,江东亦需加强武备,以防不测”为由,进一步扩编郡兵,甚至开始征调民间舟船,加以改造。项羽更是公开在校场扬言:“若胡人敢南下,我江东子弟必提兵北上,与蒙将军共击之!”其势,已隐隐不将朝廷中枢放在眼里。
最让扶苏警惕的,还是关于张良的蛛丝马迹。齐地沉寂一时的私盐网络,似乎又有了活动的迹象,而且流向更加隐秘,似乎在与官府玩着捉迷藏。更有一则未经完全证实的情报显示,曾有形貌可疑的方士,在旧燕地与北疆交接的山区出没,与“山中老人”的传闻地点有所重合。
“北疆一有风吹草动,这些牛鬼蛇神就都冒头了。”扶苏指尖敲击着几份密报,眼神锐利。刘季在观察风向,项氏在借机扩张,而张良,恐怕是想趁乱做些什么。
他必须有所行动,不能任由这些势力在帝国的阴影下滋长。
数日后,扶苏以巡察新政为名,带着一队精简的护卫和数名天工苑匠师,离开了咸阳,目的地是河东郡。
此行明面上的理由充分,考察商税推行基础,巡视河运水利。但扶苏的真正目的,是亲自感受一下关东之地的真实氛围,并就近观察一些动向。
车驾出函谷,过崤山,眼前的景象与关中便有了些许不同。田野虽也平整,但村落布局、民风服饰,依稀还能看到昔日六国的痕迹。沿途官吏迎接,虽礼仪周全,但扶苏能感觉到,那种发自骨子里的敬畏,似乎不如关中之地的官吏那般深刻。
在河东郡治所安邑,扶苏召见了郡守及以下主要官员,详细询问了地方民情、物产、商旅往来。郡守的回答中规中矩,但扶苏从一些细微的迟疑和回避中,嗅到了地方势力盘根错节的味道。
夜间,行辕之内。
一名扮作商贩的黑冰台密探悄然入内禀报:“殿下,臣在安邑市集暗访,发现几家大商行,背后似乎都有旧魏宗室旁支的影子。他们对于即将推行的商税,私下颇有微词,甚至有人言……‘秦法严苛,今又加税,恐非长久之道’。”
扶苏不动声色:“可知他们与沛县刘季,或是江东项氏,有无关联?”
“明面上暂无证据。但商路通达,消息流通,难免有所耳闻。尤其项氏在江东扩军,需要大量物资,难保没有商贾暗中与之交易。”
扶苏沉吟片刻,吩咐道:“继续盯着,重点是物资流向,尤其是铁器、皮革、药材等军需之物。”
“诺!”
在安邑停留两日后,扶苏继续北上,抵达黄河沿岸的重要渡口蒲坂。在这里,他视察了渭水船坞的分坊,查看了正在建造的新船进度,并亲自登上一艘新下水的漕船,体验黄河水势。
站在船头,望着浑浊汹涌、奔腾东去的黄河水,扶苏心中感慨。这条母亲河,滋养了华夏文明,也曾见证了无数王朝兴衰。如今,大秦帝国正如这艘航行于大河之上的船只,前方既有顺风顺水,也暗藏着险滩暗礁。
北疆的战事,国内的隐忧,父皇的病体,海外未卜的航程……千头万绪,压在他这个帝国继承者的肩上。
“殿下,风大,回舱吧。”侍卫长上前低声道。
扶苏摇了摇头,目光依旧凝视着远方水天相接之处。他知道,平静的日子恐怕不多了。北疆的烽火只是一个开始,更大的风暴,或许正在这看似平静的帝国腹地酝酿。
他必须尽快返回咸阳,坐镇中枢。河东、河内的商税推行需加速,但手段要更灵活,既要达到目的,又不能将这些地方势力过早地推向对立面。同时,对刘、项、张的监控和压制,也必须提升等级。
山雨欲来风满楼。
扶苏深吸了一口冰冷的河风,转身,坚定地走向船舱。他的背影在黄河的背景下,显得愈发挺拔,也愈发沉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