蜀郡,成都。
相较于咸阳的剑拔弩张,此地的商税推行,表面上波澜不惊,实则暗流汹涌。
新任蜀郡市税曹掾程理,是萧何从关中调来的又一位干员,为人谨慎,精于算计。他抵达成都已有数日,税关也已依制设立,位于城东主要商道入口。然而,几日下来,征收到的税款却寥寥无几,与成都这座西南重镇、商贸枢纽的地位极不相符。
程理站在税关旁的了望台上,眉头紧锁,看着下方稀稀拉拉、大多是些小商小贩的队伍,心中疑窦丛生。据他所知,每日进出成都的大宗货物,如蜀锦、井盐、丹砂、药材,数量极为可观,但这些货主似乎都巧妙地避开了他的税关。
“曹掾,”一名本地招募的年轻税吏气喘吁吁地跑上来,低声道,“查清楚了,那些大宗的货物,大多走了北面和西面的几条小路,或是趁夜经由一些私人码头卸货,直接进了城内几家大商号的货栈,根本不过咱们这主卡。”
程理目光一凝:“可知是哪些商号?”
税吏凑近些,声音压得更低:“主要是‘锦华轩’、‘盐泉号’和‘百草堂’。这几家,背后都是…都是本地几家大族在操控,为首的,是旧齐田氏迁来的一支,如今的族长叫田茂,在蜀郡根基极深,郡守府的几位功曹、户曹,都与他家往来密切。”
“旧齐田氏…”程理喃喃道,心头沉了一下。六国旧贵族,虽被迁离故地,但在新地方经营数代,往往通过联姻、经商、培养子弟入仕等方式,重新构建起盘根错节的地方势力。他们对抗朝廷政令的手段,也更加隐蔽和圆滑。
“还有…”税吏犹豫了一下,继续说道,“坊间开始有些流言…”
“什么流言?”
“说…说这商税,是长公子为了填补北伐的亏空,强行加派,实为与民争利。还说税吏如虎,将来见了穿绸缎的就要剥一层皮,连小民赶集卖几个鸡蛋都不放过…说得有鼻子有眼。”
程理脸色顿时难看起来。这是典型的污名化手段,将朝廷的强国之策歪曲成盘剥之举,煽动底层民众的对立情绪。一旦民怨被挑起,税吏将成为众矢之的,新政的推行将举步维艰。
“可知流言源头?”
税吏摇摇头:“传得很快,茶馆酒肆,市井街头,都在议论,找不到最初是谁说的。但…想必与那几家脱不了干系。”
程理沉默片刻,吩咐道:“加派人手,盯紧那几条小路和私人码头,记录下所有绕关的商队和货物种类、数量。另外,去请郡守府户曹的李大人过来一叙,就说本官有事请教。”
他要先礼后兵,探探郡守府的态度。
半个时辰后,郡守府户曹李功曹姗姗来迟,是个面色白净、眼神活络的中年人。
“程曹掾,何事相召啊?”李功曹拱拱手,语气带着几分疏离的客套。
程理请他入内坐下,直接切入主题:“李大人,商税推行乃陛下钦命,朝廷重策。然下官近日观之,成都大宗货流似有绕关避税之嫌,坊间亦有不妥流言,于新政颇为不利。郡守府掌管户籍赋税,还望大人能鼎力相助,严查绕关之举,并澄清谣言,以正视听。”
李功曹端起茶杯,吹了吹浮沫,慢条斯理地说:“程曹掾言重了。蜀郡商路繁多,四通八达,有些商队为求便捷,走些小路也是常情,未必就是有意避税。至于流言嘛…市井小民,无知妄言,何必当真?我郡守府自会张贴告示,晓谕百姓。”
他这话说得滴水不漏,既承认了绕关现象,又将其轻描淡写为“常情”,对流言更是推给了“无知小民”,完全回避了程理要求“严查”和“澄清”的核心。
程理心中冷笑,知道对方是在和稀泥,甚至可能本身就与那些豪强有默契。他加重了语气:“李大人,绕关避税,绝非小事!此风若长,朝廷法令威严何在?商税新政岂不形同虚设?若郡守府不便出面,下官只好动用市税曹权限,自行稽查了。”
李功曹放下茶杯,脸上笑容淡了些:“程曹掾新官上任,锐气可嘉。不过,蜀郡情况复杂,非比咸阳。有些事,操之过急,恐生事端啊。田茂等人,在本地素有威望,与郡中诸多官吏也…颇有交情。若强行稽查,激起变故,影响了地方安定,这责任…你我都担待不起。”
这话已是半带威胁,暗示程理在蜀郡是孤军奋战,若敢硬来,不仅会得罪地头蛇,连郡守府也不会支持他。
程理面色不变,心中却已是怒涛翻涌。他强压下火气,道:“维护朝廷法度,乃我等臣子本分。若因惧怕‘事端’便畏缩不前,要我等税曹何用?李大人既言职责在身,下官亦不敢勉强。告辞!”
送走李功曹,程理独自在房中踱步。情况比他预想的更糟。地方豪强与胥吏勾结,郡守府态度暧昧,甚至可能偏袒地方势力。他手中虽有朝廷法令,但执行起来却处处受制。
“曹掾,我们怎么办?”年轻税吏担忧地问。
程理停下脚步,眼神变得锐利:“他们以为躲在暗处,煽动民意,就能逼退朝廷?痴心妄想!”他走到案前,铺开一卷竹简,“他们走小路,我们就封小路!他们用私码,我们就查私码!立刻起草文书,以市税曹名义,呈报郡守府并抄送咸阳萧何大人,详陈蜀郡绕关避税情状及流言蜚语,请求授权,对涉嫌主导绕关、散播流言的‘锦华轩’、‘盐泉号’、‘百草堂’等商号进行重点稽查,并提请郡守府派兵协助,封锁非官定商道!”
“这…郡守府会同意吗?”税吏迟疑。
“他们同意最好!若不同意,或拖延推诿,便是失职!正好让萧何大人,让长公子看看,这蜀郡的水到底有多深!”程理斩钉截铁地说道。他知道这是一步险棋,可能彻底激化矛盾,但若不强硬反击,商税在蜀郡必将流产。
文书很快拟好,派人快马送出。
与此同时,在成都城西一座幽静奢华的宅邸内,田茂正与几位族老及“锦华轩”等商号的管事品茗议事。
“茂公,那程理似乎不肯罢休,今日请了李功曹去,怕是想要动真格的。”盐泉号的管事有些担忧。
田茂年约五旬,面容清癯,眼神深邃,把玩着手中的玉貔貅,淡淡道:“跳梁小丑,何足挂齿。李功曹那边,自有分寸。朝廷想从我们碗里夺食,也没那么容易。告诉下面的人,小路照走,码头照用,只要不被当场拿住把柄,他便奈何不了我们。至于流言…让它再飞一会儿。”
“可是,听说咸阳那边态度很强硬,连渭风商社都服软了…”
“咸阳是咸阳,蜀郡是蜀郡。”田茂打断他,嘴角露出一丝讥诮,“天高皇帝远。扶苏长公子纵然有通天之能,他的手,一时半会儿还伸不到这么长,也摸不清这蜀地的脉络。我们要做的,就是让朝廷知道,在这里推行新政,成本很高,高到他们可能承受不起。”
他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冷光:“另外,给那些靠我们吃饭的小商贩再透点风,就说税吏马上就要查到自己头上,连他们养家糊口的营生都要夺了去。民怨,有时候是最好的盾牌,也是…最利的刀。”
众人心领神会,纷纷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