嬴政亲临扶苏府邸,以及随后宫中隐约传出的、陛下对长公子“志在四海,心系万民”的赞许,如同一盆冷水,浇在了密切关注着事态发展的赵高头上。他安插在宫中的眼线虽无法得知书房内父子对话的具体内容,但从陛下离去时舒缓的神情以及之后并未对天工苑或船坞有任何责难举措来看,他知道,第一轮的流言攻势,失败了。
扶苏的沉稳应对,以及那些底层匠人“现身说法”带来的微弱却持续的反击,正在一点点瓦解他精心散布的谣言。咸阳城内的风声,似乎有渐渐平息的迹象。
“好一个扶苏!好一个以静制动!”赵高在密室内,脸色铁青,原本苍白的面皮因愤怒而泛起不正常的红晕。他发现自己还是低估了这位长公子在嬴政心中的分量,也低估了那些“格物”实绩所带来的强大说服力。
单纯的污蔑,在绝对的信任和实绩面前,显得如此苍白无力。他需要更直接、更能刺痛帝王神经的东西。
“主上,如今该如何是好?”田亩战战兢兢地问道,他负责打探天工苑内部消息,但除了那些公开的、无懈可击的改进和赏赐,几乎一无所获。苑内的保密和忠诚,远超他的想象。
黑齿也面露难色:“市井间的流言,热度已不如前,有些人甚至开始谈论那‘指南鱼’的神奇,还有人说长公子是得了墨家真传……我们再散播之前的言论,效果已是大不如前。”
唯有那海先生,依旧保持着冷静,他沉吟道:“赵令官,流言惑众,终是虚招。陛下对长公子的信任,根基在于其‘无私’与‘能力’。欲破此局,需让陛下看到长公子‘有私’的一面,或者……让其‘能力’带来不可控的、足以威胁到陛下权位的结果。”
赵高阴冷的目光看向海先生:“先生有何高见?”
海先生缓缓道:“之前令官曾言,欲借胡亥公子之母郑妃之力。此计正当其时。扶苏与北军蒙恬、乃至那新崛起的韩信,往来是否过密?其建言提拔寒微,是否在军中培植私人势力?陛下春秋鼎盛,然对权力交接最为敏感。只需在陛下心中种下一颗怀疑的种子,无需确凿证据,只需让陛下觉得,扶苏的势力,已然超出他能完全掌控的范围,尤其……是军权。”
赵高眼中凶光一闪。没错!嬴政可以容忍儿子有才华,有能力,甚至能容忍他有些“奇思妙想”,但绝不会容忍任何可能威胁到他绝对皇权的势力存在,哪怕是自己的儿子!扶苏与蒙恬关系密切,又大力举荐韩信,这在平时是慧眼识珠,但在有心人引导下,完全可以被解读为结交边将,图谋不轨!
“至于那海外寻种之事,”海先生继续道,“亦可加以利用。可暗示,扶苏如此热衷于开拓海外,是否意在效仿古之诸侯,裂土封疆?那海外广袤天地,若真被他寻得,拥兵自重,届时……这咸阳的皇位,他还看得上吗?”
这话更是诛心至极!直接将扶苏的宏伟蓝图扭曲成了潜在的分裂行为。
“好!好!好!”赵高连说三个好字,脸上露出了狰狞的笑容,“便依先生之计!田亩,你想办法,从北军与咸阳往来的普通军吏、驿卒口中,探听是否有非常规的信件或物资往来,尤其是涉及那韩信的!黑齿,你去找几个曾在边军待过、因罪退役的老兵,让他们在酒肆里,‘醉后’吐露一些关于长公子如何‘赏识’韩将军,韩将军又如何对长公子‘感恩戴德’的故事,要说得模糊,但要突出其‘非同一般’的赏识与回报!”
“至于郑妃那里……”赵高深吸一口气,“本令亲自安排。”
数日后,宫中。
嬴政于苑囿中散步,郑妃(胡亥生母)陪伴在侧。她年纪已不轻,但保养得宜,眉宇间带着一丝挥之不去的忧色和算计。她小心翼翼地侍奉着,说着一些无关痛痒的闲话。
忽然,她似是想起了什么,轻声细语地说道:“陛下,妾前日听闻一桩趣事。说是北军那边,一位姓韩的年轻校尉,近来又立了功,好像是以极小的代价,歼灭了一股精锐的匈奴斥候呢。真是英雄出少年。”
嬴政“嗯”了一声,并未在意。军中捷报,他每日都能见到。
郑妃观察着嬴政的神色,继续道:“说起来,这位韩校尉,妾仿佛记得,当初好似是长公子在彭城时发现的英才,力荐入军的?长公子当真是慧眼如炬,识人善任。如今这韩校尉在北军屡立战功,听说对长公子亦是感激涕零,在军中常言,若非公子提携,绝无今日呢。”
她这话说得似乎满是钦佩,但“慧眼如炬”、“识人善任”、“感激涕零”这些词,在特定的语境下,却隐隐透出一丝别的意味——长公子不仅在朝堂和工苑有着巨大的影响力,他的手,似乎也伸得很长,甚至能直接影响边军的将领升迁和人心向背。
嬴政脚步微微一顿,侧目看了郑妃一眼,目光深邃,看不出喜怒。
郑妃心中一跳,连忙低下头,掩饰住眼底的一丝慌乱,语气依旧柔顺:“妾只是觉得,长公子如此能为陛下分忧,实乃大秦之福。若是朝中军中,能多有几位像韩校尉这般,既忠于陛下,又感念长公子知遇之恩的能臣干将,我大秦何愁不兴?”
她这番话,看似在夸赞,实则将“忠于陛下”和“感念长公子”并列,甚至隐隐将“感念长公子”放在了“忠于陛下”之后,其心可诛!
嬴政沉默了片刻,淡淡道:“军中将士,忠于大秦,忠于朕,便是本分。苏儿举荐人才,亦是出于公心。”
他没有再多说,但郑妃知道,她的话,已经像一颗种子,落入了帝王的心田。不需要立刻发芽,只需要在那里存在着,在合适的时机,合适的灌溉下,就可能破土而出。
与此同时,在咸阳的某处酒肆,几个醉醺醺的老兵,正唾沫横飞地吹嘘着当年的勇武,话题不知怎的,就转到了如今风头正劲的韩信身上。
“……你们是不知道,那韩小子,当初在淮阴就是个混饭吃的,谁看得起他?嘿,偏生长公子,就一眼相中了他!你们说奇不奇?”
“可不是嘛!听说长公子对他有再造之恩,他在北军里,但凡是长公子交代的事,那都是拼了命去完成!比蒙大将军的军令还上心!”
“啧啧,这知遇之恩,重如山啊!将来啊,怕是……”
这些话断断续续,模糊不清,但在好事者的传播下,渐渐演变成“韩信唯扶苏之命是从”、“北军只知有长公子,不知有陛下”的荒谬版本。
这些经过精心包装的“闲话”和“醉语”,如同无形的毒雾,开始缓慢地渗透。它们没有流言那么直接,却更加阴险,更难以追查源头。赵高的第二波攻势,瞄准了帝王心中最敏感、最不容触碰的禁区——军权与忠诚。
而此刻的扶苏,正在司南静室内,与工匠们一同测试用新到的滑石粉打磨后的指南鱼底盘效果,对这股悄然袭来的暗流,尚未完全察觉。他只是从黑冰台日常的汇报中,注意到了一些关于军中议论的零星信息,并未立刻意识到这是针对他的一场精心策划的阴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