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刚升到山脊上方,张定远正站在训练场前,火铳扛在肩上。士兵们列队整齐,口号声比前几日响亮许多。他刚要下令开始晨练,一名探子从谷口跌跌撞撞跑进来,脸上带血,右臂用布条胡乱缠着。
那人扑通跪下,声音发抖:“将军……溪口有大股倭寇!”
张定远眉头一皱,走过去问:“多少人?”
“百人以上,扎营三日未动,炊烟不断……小的亲眼所见。”
“还有谁去查了?”
“另两个兄弟去了另一侧,还没回来。”
张定远盯着他看了两秒,转身对刘虎说:“整队,轻装,带足弹药和干粮,半个时辰内出发。”
队伍迅速行动起来。伤员留下守窑洞,其余人检查火铳、刀盾、引信。张定远亲自检查每人装药量,确保不多不少。他知道,这一战若能打掉敌方一股主力,福建清剿就能打开局面。
一个时辰后,队伍沿野径南行。山路湿滑,昨夜雨后泥土松软,脚印清晰。探子带路,一路无话。张定远走在最前,手始终按在火铳扳机上。
中午时分,他们抵达溪口北坡。此处地势开阔,草木稀疏,远处一条小河蜿蜒而过。河岸两侧有烧过的痕迹,营地轮廓还在,但帐篷已空。
张定远抬手,全队停下。
他眯眼望去,营地太安静。炊烟没有,人影不见,连一只鸟都没飞起。
“不对。”他说。
话音未落,东面山梁突然冒出黑压压人影。紧接着西面林中也冲出队伍,背后山谷出口处滚下巨石,轰然堵死退路。
鼓声响起。
不是零散敲击,是整片山坡都在震动的连环战鼓。四面八方亮起刀光,火把一排排点燃。人数远超预估,至少四五百人,全是精壮倭寇,手持长刀、弓箭,部分人背上还绑着火雷。
张定远立刻明白——他们中计了。
那个探子看到的“百余倭寇”,是故意留下的诱饵。真正的主力早已埋伏在此,等他们深入包围圈。
“列阵!”他吼了一声。
明军迅速靠拢,背向中央一块凸起岩石,形成环形防线。火铳手前置,刀盾兵交错站位,重伤员居中。动作干净利落,正是这几日反复操练的结果。
第一波箭雨落下。
倭寇从高处射箭,角度压制极强。三名明军中箭倒地,一人腿部贯穿,另一人肩膀被钉在地上。张定远下令趴低,用尸体和岩石遮挡。
“三排轮射!”他喊,“第一排放,第二排准备,第三排装药!”
六支火铳依次击发,铅弹打向东面山坡。两名倭寇旗手应声倒下,鼓声停了一瞬。
但敌人很快换人举旗,鼓声再起。
倭寇开始冲锋。第一批三十多人从正面坡道冲下,手持盾牌,速度极快。接近五十步时,张定远下令齐射。
六枪齐响,冲在前面的五人倒地。剩下的人没停,继续猛扑。等他们冲到二十步内,刀盾兵上前一步,横盾格挡。双方短兵相接,刀砍在铁皮上发出刺耳声响。
一名倭寇跃起劈砍,被火铳手用枪托砸中下巴,翻倒在地。另一人绕到侧翼,刚露头就被张定远一枪托砸断鼻梁。
但压力越来越大。倭寇分成多波次进攻,一波接一波,根本不给喘息时间。明军弹药有限,每打一枪都得计算。张定远下令节约射击,只打靠近者。
战局僵住。
倭寇无法一举突破,明军也无法突围。双方在狭窄山谷中对峙,尸体堆在坡道上,血渗进泥土。
张定远爬到岩石高处观察敌情。他发现倭寇主攻方向在东南角,那里地势稍缓,适合大队冲锋。对方显然想从那里撕开口子。
他跳下来,叫来刘虎:“你带十个人死守谷口,不能让他们冲进来分割我们。我留六支火铳给你,优先打带头的。”
刘虎点头,带人过去布防。
张定远又把剩余火药集中起来,挑出六名最稳的射手,命令他们专打旗手、鼓手和穿皮甲的头目。每开一枪,必须见血。
接下来半个时辰,倭寇发动三次强攻。每次都被火铳点射打断指挥,攻势瓦解。但明军也付出代价——再倒三人,两死一重伤。弹药只剩三分之一。
有人开始喘粗气,手臂发抖。长时间紧绷让体力迅速消耗。
张定远走到中间,拔出长剑插在地上。
“听着!”他大声说,“我们是戚家军!不是逃兵!死也要守住这条线!”
士兵抬头看他,有人咬牙重新握紧武器。
就在这时,飞鸽放出。可刚飞到半空,一支弩箭射中翅膀,鸟坠入林中。
烽火点不燃,林子太湿。派出的两名传令兵试图绕后求援,不到一刻钟,尸首被挂在山坡树上示众。
通讯断了。
张定远站在岩石下,额头冒汗。他知道,现在只能靠自己撑下去。
他下令拆下火铳枪管,命人轮流用石头撞击岩壁,发出规律响声——这是戚家军特有的联络暗号,十里外若有巡逻队,可能听见。
同时,他留下最后一支信鸽,交给亲兵藏在怀里,叮嘱不到最后关头不准放。
太阳偏西,战斗进入第四轮。
倭寇改变策略,不再强攻,而是用火把投掷扰乱阵型。有人将浸油布条绑在箭上射入防线,引燃枯草。烟雾升起,视线受阻。
张定远下令所有人趴下,用湿布捂住口鼻。他自己冲进火场,一脚踢翻燃烧的草堆,又用剑砍断一根着火的树枝。
混乱中,一名倭寇趁机摸到防线边缘,举起长刀砍向一名装填火铳的新兵。张定远侧身挡下,刀锋划过铠甲,在肩部留下一道深痕。
他反手一剑刺入对方咽喉,抽出时血喷了一脸。
“别管我!”他对赶来的士兵吼,“守住位置!”
天色渐暗,气温下降。
倭寇暂时停止进攻,开始在四周点起火堆,围成一圈,像困住猎物的狼群。鼓声仍时不时响起,制造压迫感。
张定远清点人数:三十一人出发,现在活着的二十六人,其中九人带伤,能作战的不足十五。弹药勉强够再打两轮齐射。
他坐在岩石边,手指捏着火铳扳机,指节发白。
刘虎走过来低声问:“还能撑多久?”
“不知道。”他说,“但只要还站着,就不能让他们过。”
远处山坡上,倭寇营地灯火通明。新的旗帜竖起,鼓架更换,显然在等待下一步命令。
张定远知道,真正的总攻还没开始。
他抬头看天,云层厚重,月光不见。风从谷口吹进来,带着血腥味。
他站起身,走到队伍中间。
“换岗。”他说,“前排休息,后排顶上。水每人一口,干粮掰开分食。伤员检查包扎,不得喧哗。”
士兵默默照做。
他知道,现在每一刻都是煎熬,但也是希望。只要阵型不散,就有机会。
他摸了摸贴身衣袋里的地图,那是前几天画的三岛布防图。原本计划先打黑屿,再查浮石岛暗道。可现在,一切都被这份错误情报打乱。
那个探子说的话是真的吗?还是被人收买故意误导?
他不想现在追究。
眼下最重要的是活下去。
他走上岩石,望着四面山坡上的火光。
敌人的影子在火堆旁晃动,刀挂在腰上,弓放在身边。他们在等,也在耗。
他也等。
等天亮,等援军,等一个破局的机会。
火铳还在手中,枪管微热。他用袖子擦掉上面的血迹,重新扣上扳机。
“准备。”他说。
所有人抬起头,拿起武器。
山谷里,只剩下呼吸声和火堆噼啪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