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定远放下笔,右手食指上的伤口又裂开了。他没看,只是把最后一道命令交给传令兵。军务棚里的火把晃了一下,油快烧尽了。
医官端着药碗进来,想给他换药。他摇头,站起身,左手扶住桌角稳住身体。肩上的伤扯得整条右臂发麻,但他迈步走了出去。
校场已经点起火把。三千将士列阵完毕,黑压压一片站在夜色里。风从海边吹来,带着湿气,火光在铠甲上跳动。
他一步步走向将台。脚步不快,但每一步都踩得实。亲兵想扶他,被他推开。他走到戚继光身边,低头行礼。
戚继光看着他,“还能站得住?”
“能。”他说,“只要战鼓没停,我就不会倒。”
戚继光点头,转身走上高台。全军安静下来。
“三年前,我们在这片土地上建营。”戚继光开口,声音不高,却传得很远,“那时没有粮,没有炮,连像样的刀都凑不齐。倭寇烧村,杀百姓,官府报不上名,朝廷看不见人。”
台下有人握紧了枪杆。
“可我们打出来了。”戚继光继续说,“台州一战,三百人破贼八百。新河城外,一夜追敌六十里。桃渚之战,我们用沙袋垒墙,靠火铳守到天亮。哪一次不是以少胜多?哪一回不是死里求生?”
一名老兵低声应了一句:“跟着戚帅,不怕死!”
周围立刻响起附和声。
戚继光抬手,人群安静。
“今夜出征,不是为了升官发财。”他说,“也不是为了朝廷赏银。我们打这一仗,是为了身后那些睡着的人。他们不知道明天会不会有饭吃,会不会听见喊杀声。但我们知道——只要我们守住这条线,他们的灯就能亮到天明。”
全场肃静。只有火把燃烧的声音。
张定远接过话,踏上高台。他没说话,先解开外袍,露出缠着绷带的右肩。血已经渗出来,在布上晕成一块暗红。
台下有人吸了口气。
“我昨夜爬过悬崖,走过溪道,看过倭寇藏身的地方。”他说,“他们以为我们累了,伤了,撑不住了。他们觉得我们可以被耗死。”
他停顿一下,目光扫过全军。
“可你们忘了一个人。”他说,“那天我在营门口,看见一个老丈送来一袋米。他儿子被倭寇杀了,家里只剩他和一个小孙女。他把米交给我,说‘你们吃饱了,才能替我们报仇’。”
台下一片沉默。
“我们吃的不是军粮。”张定远声音变大,“是百姓省下来的命。我们穿的不是铠甲,是千家万户锁门时的指望。他们不敢出门,不敢种地,不敢点灯,就因为我们还在前线站着!”
他拔出长剑,指向东方。
“明日此时,我们要让倭寇知道——犯我疆土者,虽远必诛!”
“杀!”台下有人吼了一声。
“杀!”又一人接上。
转眼间,整个校场都在喊。刀枪顿地,响成一片。火把映在铁甲上,像烧起来一样。
张定远走下高台,站到火器营最前方。他的位置在第一排中间,左边是火铳手赵五,右边是炮队旗官。两人看他过来,同时挺直腰板。
他抬起左臂,示意整队。全营立刻收声,列阵如墙。
远处传来三声号角。这是出击前的最后一道信号。
戚继光站在将台上,看着这支队伍。他没再多说一句话,只对身边的传令兵点了点头。
战鼓响起。
第一声低沉,像是从地底传来。接着第二声、第三声,越来越急。鼓点催人,心跳跟着加快。
张定远握紧剑柄。右手使不上力,他就用左手握。剑尖朝前,稳稳指着前方山路。
全军屏息。三千人站在原地,却像一座即将喷发的山。
鼓声不停。火把被风吹得左右摇晃,在地上投出长长的影子。士兵们的脸一半在光里,一半在暗处。
张定远听见自己呼吸的声音。肩上的伤一阵阵抽痛,但他没动。
他知道,这一仗不能等敌人先动手。必须抢在他们集结之前,把据点击碎。
鼓声突然停下。
一瞬间,万籁俱寂。
然后,一声短促的哨音划破夜空。
张定远迈出第一步。左脚落地,踏实。右脚跟上。全营开始前进,步伐整齐,踏在地上发出闷响。
火器手检查火铳,炮队推着虎蹲炮缓缓前行。骑兵在两翼展开,马蹄裹着布,几乎没有声音。
他们穿过辕门,走上通往南隘口的山路。队伍拉得很长,像一条黑蛇,在夜色中蜿蜒前行。
张定远走在最前面。他能感觉到身后的目光。三千双眼睛盯着他的背影,等着他带路。
山路陡了。他左手按住岩壁借力,右肩的布又湿了一片。
一名火铳手小声问:“将军,要歇一下吗?”
“不用。”他说,“我们走得越快,百姓就越安全。”
队伍继续前进。翻过第一个山梁时,天边微微发白。
前方就是溪谷入口。再往前十里,就是那个岩缝据点。
张定远抬手,全军停下。
他蹲下身,抓起一把土。土是干的,适合推进。他又看了看风向,东南风,正好能把烟吹向敌营。
他站起身,举起长剑。
全军再次列阵。火铳手上前,炮队找好位置。所有人都盯着他。
他深吸一口气。
就在这时,左侧山脊传来一声鸟叫。三短一长。
是侦察兵的信号。
敌情有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