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定远接过传令兵递来的木牌,目光扫过戚帅的印信。他把牌子交给身旁的赵五,转身看向身后的队伍。士兵们脚步沉重,铠甲上满是烟灰和血渍,有人肩膀包着布条,有人拄着枪杆走路。他知道这一路打下来,每个人都在硬撑。
“重伤员先走。”他下令,“医官接应。俘虏押到后营,物资清点造册,一样不能少。”
没人动。
一名年轻火铳手靠着树干滑坐在地,喘着气说:“将军……能不能歇会儿?腿快断了。”
张定远没说话。他走到那人身边,蹲下身,伸手扶住他的胳膊。那士兵抬头,脸上全是汗和灰。
“仗打完了。”张定远声音不高,“可咱们还是兵。”
他用力一拽,把人拉了起来。那人站稳后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慢慢挺直了腰。其他人看见了,也一个接一个站起来,整理武器,排成两列。
张定远站在队前,扫视一圈。“进营。”
队伍缓缓穿过辕门。营地里炊烟升起,伙夫正在分饭。有士兵想直接去领食盒,被张定远喝住。“先列队!伤员优先医治,其他人原地待命。”
他自己也没走。站在校场边上,等所有人归位。肩上的伤一直在渗血,湿透了内衬。他解开铠甲扣带,让随军医官包扎。绷带缠好后,他活动了下手臂,确认不影响出剑。
这时一名传令兵跑来。“主帅召见,火器营主将即刻入帐。”
张定远点头,整了整衣甲,大步走向中军大帐。
帐内已聚了不少将领。戚继光坐在主位,面前摊着地图。见张定远进来,他抬手示意近前。
“南隘口战况我已知晓。”戚继光开口,“火攻来袭时你如何应对?”
“掘沟引水,湿土覆地,拦住火势。”张定远答,“火药箱转移至背坡,未损一箱。”
“追击时可遇埋伏?”
“山本弃营而逃,留粮袋掺沙诱我深入。我识破后分三路合围,歼敌四十七,俘九人,缴获兵器二十三件。”
戚继光听完,微微颔首。“你临危不乱,指挥得当。明日校场庆功,全军论赏。”
张定远抱拳:“此战非一人之功。赵五替我挡箭,李七率右翼封退路,火铳手轮射无误,皆是死战之士。”
戚继光看着他,片刻后道:“你能记部下之功,甚好。但主帅赏罚,自有决断。”
次日清晨,校场集结。
太阳刚升,全军列阵。戚继光立于高台,身后摆着赏物:银牌、战马、刀甲。他开始宣读战功。
火器营整体受嘉,每人加饷一月。赵五、李七等骨干赐银牌一面。最后,戚继光念到张定远名字。
“临机决断,稳守要隘,乘势破敌,三功俱显。”他声音沉稳,“升三级,授游击将军衔,赐银牌一面,良马一匹。”
台下鼓噪欢呼。
张定远上前跪接令书与银牌。他双手捧起,低头道:“末将必不负帅令。”
有人小声议论。“打了胜仗还这么冷脸,是不是看不上这点赏?”
另一名老兵哼了一声:“昨夜他火铳枪管都裂了,要不是赵五扑上去,早被人从背后射穿。他还提都不提,装什么大度。”
这话传开,不少人侧目。
张定远没辩解。他当众抽出火铳,翻转枪管,露出一道细长裂痕。“这道缝,是赵五替我扛下来的那一箭留下的。他在左边,我在右边。箭飞来时,他往我这边撞了一步。”
他把火铳递给最近的士兵。“你们传着看。谁要是觉得功劳该归我一个人,就拿着它去打一仗试试。”
全场静了下来。
戚继光在台上看着,嘴角微动。他接过话头:“将士用命,上下同心,方能克敌制胜。张定远不居功,正是统将之德。”
掌声再次响起,这次更响。
仪式结束,众人散去。
张定远回到自己帐篷,卸下铠甲,换上便服。肩伤经医官重新处理,敷了药膏。他坐在案前,铺开纸笔,开始写战后总结。
火器损耗多少,弹药剩余几何,士兵伤亡名单,战术执行问题……一条条列清楚。写到一半,他停下笔,从怀里取出那支烧焦的箭杆。
上面半个“山”字还在。
他盯着看了很久,然后收进抽屉,压在《火器操典》下面。
外面天色渐暗,营中灯火陆续点亮。他吹灭油灯,准备休息。临睡前,他又打开抽屉,拿出银牌,放在掌心。
冰凉。
他握了一会儿,起身走到桌边,把银牌轻轻压回书上。窗外风起,吹动帐帘一角。远处岗哨传来一声短促的口令。
他躺下闭眼。
手指无意识摸了摸腰间的剑柄。那里有一道新鲜划痕,是昨夜搏斗时留下的。他记得当时山本挥刀砍来,他侧身避过,反手格挡,金属相撞发出刺耳声响。
现在那把刀应该还在敌营某处。
或者已经被丢弃。
他不知道。
但他知道一件事——只要倭寇还在海上,就不会真正安静。
他翻身坐起,重新点燃油灯。翻开地图,目光落在沿海几处未标注的小村落上。那些地方没有驻军,也没有烽火台。
他用笔圈了三个点。
然后停住。
现在不是行动的时候。
他合上图册,靠在椅背上。灯芯噼啪响了一下,火光跳动。
他盯着那团光,直到眼睛发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