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定远与刘虎并肩走到戚家军营地辕门前,守门兵卒拦住去路。一人登记姓名籍贯,另一人查验随身物品。刘虎把包袱放在桌上,解开时掉出半截干饼,沾着土屑。他赶紧捡起来,塞回布袋,脸上发红。
轮到张定远时,兵卒注意到他胸前鼓起一块。
“身上藏了什么?”
他解开外衣,取出布包,双手递上。
兵卒打开,是一把旧刀,刀身有缺口,柄缠麻绳。
“这是你带的?”
“父亲遗物。”张定远声音平稳,“不是兵器,是信物。”
兵卒抬头看向校场边站着的教头王勇。那人三十多岁,身形精悍,腰挎铁尺,目光扫来时如刀刮面。他走过来,接过刀,翻看刀口,又盯着张定远的脸。
“带刀入营,按律可杖二十。”
张定远没动。
“但你说是遗物。”王勇把刀还给他,“那就带着。可记住了——从进这门起,你就不是百姓了。一言一行,皆由军令定。违者,不论缘由,罚。”
张定远双手接过布包,重新裹紧,贴胸放好。
“明白。”
新兵被编成十人一队,站成三排。王勇立于前方,声如洪钟:“戚家军不收懒汉、不养闲人。今日第一训:负重奔袭二十里,往返山路。背三十斤沙袋,日落前归队。途中弃械、倒地不起、私自卸袋者,当场除名。”
沙袋发下,粗布缝制,沉甸甸压上肩。刘虎咬牙扛起,脚步已有些晃。张定远见他额角渗汗,嘴唇发白,知他这几日几乎未吃过一顿饱饭,体力早已透支。
号角吹响,队伍出发。
山路崎岖,烈日当空。行至十里外山腰,已有数人脚步拖沓,呼吸急促。刘虎开始踉跄,脚下一滑,膝盖磕在石棱上。他闷哼一声,撑地欲起,肩膀却抖得厉害。
张定远靠过去,不动声色将水囊塞进他手里。
“喝一口,别咽完。”
刘虎抬头,眼里泛红。
“我不行了……”
“行不行,不在腿,在心。”张定远低声道,“你想不想杀倭?想不想替娘报仇?现在倒下,就永远没机会了。”
刘虎攥紧水囊,猛灌一口,呛了几声,硬挺着站起来。
再走五里,接近折返点。刘虎脸色灰白,每迈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沙袋带子勒进肩肉,他几次伸手去抓,又强行放下。
张定远落后半步,借一处陡坡遮挡视线,悄然伸手托住刘虎背包带,分担部分重量。他的动作极轻,脚步不变,仿佛只是调整姿势。刘虎察觉肩头压力稍减,回头看了一眼,张定远只点头,未言语。
最后一百步,两人并肩前行。刘虎牙关紧咬,额头青筋暴起,双腿机械挪动。张定远始终在他侧后方,手仍虚扶着沙袋,直到校场旗杆出现在视野中。
冲线那一刻,刘虎扑跪在地,沙袋滚落,整个人瘫软下去。张定远蹲下,拍他后颈:“喘匀了再动。”
王勇走来,俯视刘虎。
“还能站起来吗?”
刘虎撑地,手臂颤抖,试了两次才勉强直立。
“能。”
王勇扫视全场,十七人出发,归来者十二。五人中途弃权,或被抬回,或自行退出。他冷声道:“明日辰时校场集合,操练阵列。今晚休整,明日起,一日不得缺。”
夜幕降临,营房内鼾声此起彼伏。刘虎躺在草席上,浑身发烫,嘴里喃喃不清,一会喊娘,一会说火来了。张定远坐在他旁边,用湿布敷他额头,一遍遍拧干换水。
三更天,刘虎睁开眼,眼神涣散。
“哥……咱家还有屋顶吗?”
张定远握住他手腕:“没有了。但现在你在军营,有盔甲,有刀枪,有同袍。”
“我怕……我怕我又跑不动……”
“不会。”张定远声音低而稳,“你今天走了四十里,背着三十斤沙。你没倒下,也没放手。这就够了。”
刘虎闭上眼,呼吸渐渐平稳。
张定远起身,走到角落,解下怀中布包。他轻轻展开,露出那把旧刀。刀身缺口在昏灯下映出一道暗痕。他用拇指抚过刃口,又缓缓收回,重新裹紧。
窗外,巡哨的脚步规律响起。他靠着墙坐下,闭目调息。肌肉酸痛如针扎,但他强迫自己保持清醒。
四更末,天未亮,营房门被推开。王勇提灯进来,逐一查看新兵状态。走到刘虎床前,见他呼吸均匀,额温已退,微微颔首。路过张定远时,他停了一下。
那人坐着,背挺直,虽闭着眼,眉头微锁,显然并未真睡。
王勇没说话,转身离去。
次日清晨,号角破空。
新兵们迅速穿衣集结。刘虎起身时腿一软,扶住床沿才站稳。张定远递过水囊,他接过来喝了两口,深吸一口气,走向队列。
王勇站在高台,目光扫过众人。
“昨日能走完二十里,不代表你们已是战士。真正的试炼,从今天开始。”
他指向校场中央竖起的木桩,“每人持棍对击三百次,不准停,不准缓。谁先完成,谁吃早饭。”
队伍上前领棍。刘虎握紧木棍,指节发白。
张定远站在他身边,低声道:“跟住节奏,别抢,也别落下。”
第一轮挥击响起,木棍破风声连成一片。
刘虎咬牙坚持,五十下后手臂发麻,动作变慢。张定远在他斜后方,刻意压低自己的速度,让节奏与他同步。
第一百下时,刘虎左腿一软,单膝触地。他立刻弹起,继续挥击,嘴角渗血,不知是咬破了唇还是牙龈。
两百下,校场上已有三人停下喘息,被教头喝令加罚五十次。
张定远额头汗水流进眼角,刺痛难忍,但他未抬手擦拭。
二百八十下,刘虎的棍子脱手飞出,砸在地上。他扑过去捡,手指哆嗦,半天抓不住。
张定远跨步上前,帮他拾起,塞回手中。
“还剩二十。”
刘虎点头,重新站定。
最后一击落下时,他整个人向前栽倒,被张定远一把拽住肩膀拉住。
炊事兵抬出饭桶。先完成者排队领粥。张定远排在第三,端着碗回来,把半碗米粥递给刘虎。
“喝完。”
刘虎摇头:“你自己吃。”
“我有力气。”张定远把碗塞给他,“你不吃,下午扛不住。”
刘虎低头喝粥,热气糊住眼睛。
王勇站在不远处,看着这一幕,手指在腰间铁尺上敲了两下。
太阳升起,校场地面蒸腾起一层薄尘。新兵们围坐吃饭,沉默疲惫。
张定远望着远处山影,手按在胸前布包上。
他的刀还在那里。
他的仇也还在。
但现在,他不再是孤身一人。
刘虎吃完最后一口,把碗递还,忽然抬头。
“哥,咱们以后……是不是每天都这样?”
张定远看着他,刚要开口——
王勇的铁尺猛然敲在旗杆上,嘡的一声震耳。
“全体起立!原地操练持盾推进,两刻钟不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