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雾未散,林间小道上一行人影缓缓前行。张定远被两名士兵架着,左脚拖在地上,每走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他睁着眼,目光直向前方营地的轮廓。铠甲碎裂,肩、肋、腿多处包扎过,血仍不断渗出。左手还握着那把长剑,剑刃缺口,沾满干涸的血迹。
前方辕门出现哨兵身影。那人一愣,随即转身飞奔入营。
张定远没停下。他咬牙撑住身体重量,继续往前。脚前那支箭已被拔起,插在腰后。他知道已经快到了。
不到半刻钟,辕门大开。戚继光快步走出,身后跟着几名军医和军官。他一眼看到队伍最前的张定远,脚步加快。
“定远!”
戚继光赶到近前,伸手扶住他肩膀。手刚触到铠甲,便感到一片湿冷。他低头看,布条下的血还在往外渗。
“先治伤。”
戚继光抬手,医官立刻上前。有人要抬担架,张定远摇头,声音沙哑:“我能站。”
他挣脱士兵搀扶,右腿一软,又差点跪倒。戚继光一把托住他胳膊,用力架起。
“你已做到极限。”
戚继光盯着他眼睛,“现在,听我的。”
医官剪开铠甲,清理伤口。张定远没叫一声。药粉洒在创口时,肌肉抽动了一下,但手始终没松开剑柄。
处理完外伤,戚继光挥手让众人退下,只留两名亲兵守在帐外。
“粮仓烧了?”
他问。
张定远点头:“火油引燃,主仓全毁。接应及时,兄弟们无一落下。”
“山本呢?”
“交过手。我脱身,他未死。”
戚继光沉默片刻,点头:“你能回来,已是大功。”
这时,营中鼓声响起。三通鼓毕,全营将士列队于校场。
戚继光披甲登台,目光扫过全场。
“昨夜,火器营深入敌后,焚其粮仓,断其命脉。此役若成,倭寇三月内不得聚兵。”
台下寂静无声。
“首功者,张定远!”
话音落,全场齐呼:“张——定——远!”
声音如雷,震得营旗猎猎作响。
张定远站在台下,身上换了干净战袍,外伤包扎完毕。他抬头看着戚继光,忽然单膝跪地,右手握拳抵胸。
“此胜非一人之功。”
他声音不高,却传遍全场,“是火器营三百二十七名兄弟,轮番断后,冒死突进。是我军上下协同,令行禁止,方能成事。”
戚继光走下台,亲自将他扶起。
“胜而不居,危而不退。”
他看着张定远的眼睛,“这才是统军之将该有的样子。”
台下再次爆发出呐喊。
仪式结束,士兵归队休整。张定远拒绝回帐休息,径直走向自己的营帐。路上遇到几个火器营士卒,见他过来,立即立正行礼。
他点头回应,脚步未停。
帐内灯已点亮。桌上摊着一张海防图,旁边放着炭笔和记事簿。他坐下,左手提起水壶倒了一碗水,喝了一口,开始翻看之前记录的作战节点。
寅时三刻,潜行至北湾。
卯时初,清除暗哨。
卯时二刻,攻破外围。
卯时五刻,主力突入。
他一笔一划标出时间线,随后在几个位置画上圈。
第一个圈:伏兵出现延迟七息。原因:接应路线过远,信号传递中断。
第二个圈:撤退途中遭遇阻击。原因:未预判山本亲至,侧翼无掩护。
第三个圈:联络信号滞后。原因:林区遮蔽,烟火难见。
他放下炭笔,翻开记事簿,提笔写下四个字:四思。
第一思:轻进。
明知敌有援军可能,仍选择强攻。若非赵五回援及时,后果难料。
第二思:疏防。
撤退路径仅设一道接应点,一旦被截,前后失联。应设双线交替掩护。
第三思:应变缓。
遇山本阻击时,未能迅速调整战术,依赖个人缠斗,浪费战机。
第四思:未竟全功。
山本未除,粮仓虽毁,敌根未绝。留下后患。
写完,他合上簿子,盯着灯焰看了很久。
外面天色渐亮,营中声响陆续起来。有人送饭到帐外,他没应。亲兵掀帘进来,见他坐着不动,轻声说:“将军,吃点东西吧。”
张定远摇头:“放那儿就行。”
亲兵放下食盒退出。
他又打开簿子,重新看那几条记录。手指在“应变缓”三个字上停留片刻,突然起身,走到墙边取下地图。
这张是台州沿海总图,标注了所有已知倭寇活动区域。他在黑礁湾一带画了个大圈,又在南隘口、东滩、北湾之间连了几条线。
然后他取出另一张纸,开始列兵员名单。
火铳组:三十二人,分三班轮换。
突击组:十八人,配短刀与刺刀。
断后组:十人,擅夜战,带烟雾弹与响箭。
接应组:两队,各十五人,分布于东南小道与林西出口。
他一边写,一边默算时间。从突入到撤离,理想状态需控制在两个时辰内。但昨夜实际耗时两个半时辰,超出三十息以上。
问题出在哪儿?
他闭眼回想。
火铳组清障时,有一名士兵装弹失误,延误了进攻节奏。
断后组提前暴露位置,导致敌军警觉。
接应组距离太远,等赶到时,他已经与山本交手。
这些都不是致命错误,但叠加在一起,就成了破绽。
他睁开眼,在纸上写下:“练兵重协同,布阵求周密。”
然后把纸压在砚台下。
天完全亮了。营中操练声响起。他听见火器营的方向传来口号声,知道士兵已经开始日常训练。
他没有出去查看。坐回案前,拿起炭笔,在昨日标记的三个圈外,又加了一圈。
这个圈跨过整个作战区域,写着两个字:全局。
他盯着这两个字,很久没动。
外面有人来报:“戚帅请您去主帐议事。”
张定远收起地图和簿子,起身整理衣袍。出门时,他对亲兵说:“准备笔墨,我要调三名火铳手明日轮训。”
亲兵应声去办。
他走向主帐,脚步比早上稳了许多。
主帐内,戚继光正在看战报。见他进来,抬头问:“伤怎么样?”
“不妨事。”
“坐下说。”
张定远坐下。
戚继光看着他:“你知道我为什么当众嘉奖你?”
“因为此战胜了。”
“不全是。”
戚继光摇头,“是因为你在功劳面前,第一句话说的是‘非一人之功’。”
张定远没说话。
“很多将领打了胜仗,先想的是升官,是赏赐。”
戚继光继续说,“你不一样。你回来第一件事是查漏,是复盘。”
“那是应该做的。”
“可并不是每个人都能做到。”
戚继光站起身,“你已不只是猛将,是在往统帅的路上走。”
张定远低头:“还有很多不足。”
“我知道。”
戚继光点头,“所以你才会坐在帐里一夜不睡。”
两人沉默片刻。
戚继光忽然问:“如果再打一次,你会怎么改?”
张定远抬头:“第一,提前布设双线接应。第二,派精锐先行切断敌通讯。第三,主力突入后,不留俘虏,速战速决。”
戚继光听着,慢慢点头。
“你记住。”
他语气沉下来,“我们打的不是一场仗,是一场接着一场的仗。今天赢了,明天敌人就会变招。”
“我明白。”
“那你更要明白——”
戚继光盯着他,“自省比胜利更重要。”
张定远站起来,抱拳:“属下谨记。”
戚继光摆手:“回去休息。下午还有军议。”
他走出主帐,阳光照在脸上。营中一切如常。士兵操练,旗帜飘扬。
他没回自己帐,而是拐向火器营驻地。
远远就听见训练声。火铳装填、列队前进、齐射口令,一遍遍重复。
他站在场边看了一会儿,没惊动任何人,转身离开。
回到帐中,他脱下外袍,重新坐下。拿起笔,在记事簿最后一页写下一排字:
今日所思,皆为明日之战。
写完,他吹灭灯,靠在椅上闭眼。
但没睡。
手指仍在轻轻敲着桌面,一下,一下,像在计算时间。
窗外,东方天际已彻底发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