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边刚泛出一点灰白,张定远从高台上起身。他站得太久,膝盖有些发僵,但没有停下。他径直走向校场东侧的火器营驻地,脚步沉稳,腰间的火铳随着步伐轻轻晃动。
火器营的士兵已经列队完毕。十名士卒手持火铳站在靶场前,身后是三架老旧的炮车。张定远走到队列前,目光扫过那些火铳——枪管锈迹斑斑,木托有裂纹,引火装置松动。他没说话,只抬手示意开始试射。
第一轮射击很快开始。五支火铳同时点火,两支哑火,一支在击发时冒出黑烟却未响,另两支打出的弹丸偏离靶心二十步以上。张定远皱眉,上前检查其中一支哑火铳。他拆开引药口,发现火药受潮结块。
“换干燥火药。”他说。
第二轮使用新配的火药。这次五支全部击发,但仍有三支弹道不稳,一支在击发后枪管剧烈震动,射手几乎握不住。张定远接过那支铳,摸了摸枪膛内壁,又掂了掂重量,眉头越皱越紧。
第三轮他亲自上阵。连射三铳,第一铳命中百步外人形靶胸口,第二铳偏左五寸,第三铳刚点火便发出一声闷响,枪口喷出火星,差点伤到旁边士卒。张定远立刻停手,将火铳递给身后兵士,低声说:“记下三轮数据,重点标出炸膛风险。”
他转身走向靶区。泥土上散落着几枚变形的铅弹,有的甚至在空中就已碎裂。他又捡起一支被弃用的残铳,这是上次战斗中缴获的倭寇火器。对比之下,敌方火铳枪管更长,接口处焊接严密,火门设计也更合理。
回到队列前,张定远把两支火铳并排放在桌上。一支是我们自己的,一支是缴获的。
“我们打一百步,他们能打一百五十步。”他说,“我们的铳打三回就得修,他们的能连射五次。这不是人的问题,是兵器的问题。”
没人回应。士卒们低头站着,脸上看不出情绪。但他们都知道问题在哪——不是练得不够苦,而是手里这东西靠不住。
张定远收起火铳,直奔中军帐。
戚继光正在看战报。听到通报声,他抬头看见张定远进来,身上还带着晨露的湿气。
“这么早?”戚继光放下笔。
“刚试完火器。”张定远站定,“现有火铳不可靠。射程短,威力弱,易炸膛。若遇强敌,近身之前就可能自伤阵脚。”
戚继光沉默片刻,“鸳鸯阵仍是主力,火器只是辅助。”
“可如果火器能打得更远、更准呢?”张定远说,“松浦港那一战,我们冲滩时死了七个兄弟。要是能在两百步外压制敌船登岸,伤亡至少减半。”
“你想怎么改?”
“三点。”张定远答得干脆,“一是加长枪管,提升初速;二是改进火药配比,减少残渣积碳;三是加固铳膛,防止炸裂。”
戚继光盯着他,“你说的这些,工部早有人提过。结果呢?耗资巨大,造出来的东西还不如现在的。”
“我不是要大改。”张定远说,“先从小处试。用废料做样铳,不占军资。只要有一支能打出效果,就能说服匠人跟进。”
帐内安静下来。戚继光站起身,走到沙盘前,手指划过海岸线。
“现在军中缺的不是想法,是稳定。”他说,“你带兵不久,该知道一旦动摇器械制度,容易引发混乱。火器营若停工改制,战备怎么办?”
张定远点头,“我明白。不会动现役装备,也不调用正式工匠。若失败,责任全由我担。”
戚继光回头看他一眼,“你为何非要碰这个?刀剑阵法才是根本。”
“因为我想少死人。”张定远声音不高,“每次冲锋,我都看得见兄弟倒下。不是他们不够勇,是敌人先开了枪。如果我们也有更好的铳,就能让他们还没拔刀就失去战斗力。”
戚继光久久未语。最后他走回案前,提起朱笔批了一行字,又放下。
“不准立项。”他说,“不得动用军资,不得召集匠人公干,不得影响日常操练。”
张定远垂手,“是。”
“但……”戚继光顿了顿,“你自己想试,我不拦。记住,别把命搭进去。”
“谢帅。”
张定远退出中军帐,没有回营。他沿着营区边缘往西走,穿过一片堆放废弃兵器的空地。这里堆着报废的刀枪、断裂的箭杆、炸裂的炮管。他在一堆残件前停下,蹲下身,翻找起来。
一支断裂的火铳引起他的注意。枪管完整,只是木托烧毁。他拿起来掂了掂,又用手指量了内径。不远处还有几个废弃的铁箍,应该是以前用来加固枪身的。
他站起身,望向工坊方向。那边还无人开工,烟囱静默。但他知道,老陈每天辰时必到。
他没再往前走,而是站在原地,掏出随身小刀,在一块平整的木片上划了几道线。不是图纸,只是粗略的比例标记。他又摸了摸腰间佩剑的剑脊,用刀尖比了厚度,然后在木片边缘刻下一个数字。
风吹过来,卷起地上的灰土。他站在废料堆旁,身影被初升的日光拉得很长。
火铳的残件在他手中发出金属碰撞的轻响。
他低头看着那块刻了线的木片,又抬头看向工坊屋顶的瓦片缝隙。
那里漏进一缕阳光,照在屋檐下的铁砧上,闪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