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墨,乾清宫的寝殿内,龙涎香的气息氤氲不散,却未能抚平朱祁镇心头的躁动。
朱祁镇挥退了所有侍从,独自躺在宽大的龙床上,昨日天寿山的一幕幕交替在他脑海中浮现。
“七个月早产……”
他喃喃自语,指尖无意识地捻着明黄色的锦被。
周景兰的镇定,杭泰玲的惊惶,还有皇弟朱祁钰那掩饰不住的疏离与怀疑……
这一切串联起来,指向一个他先前只是模糊掠过。
去年六月到现在刚好是十个月!
他猛地坐起身,对着空荡的殿外沉声道:“蒋冕。”
一直守在殿外的心腹太监应声而入,躬身听命。
朱祁镇目光锐利,声音压得极低:
“你去,给朕盯紧郕王府。尤其是那个孩子,还有杭选侍的一举一动,每日吃了什么,见了什么人,说了什么话,都给朕细细报来。记住,要绝对隐秘,不得让任何人察觉,尤其是……清宁宫那边。”
蒋冕心头一凛,深知此事关系重大,不敢多问,只低声道:
“奴婢明白,定当小心行事。”
“还有,”朱祁镇顿了顿,补充道,
“查一查,去年六月,仁寿宫宫人的月事彤史....”
蒋冕一惊,顿感疑惑道:
“万岁爷,这没法查啊?!”
朱祁镇瞬间醒悟:“没法查?”
自己确实没有留下什么证据,只能让蒋冕离开。
蒋冕悄然退下,融入夜色。
朱祁镇重新躺下,心中那股莫名的火焰却越烧越旺。若真是他的儿子,岂能一直养在弟弟名下?
周景兰……她在这其中,又扮演了什么角色?
她如此竭力保全这个孩子,是真的出于姐妹情谊,还是……她也猜到了什么?这个女人,如同一口深不见底的古井,越是探究,越是引人深入。
与此同时,郕王府,梨香院。
烛火摇曳,将朱祁钰抱着孩子的身影拉得长长的,投在墙壁上,却并无多少温馨之感。
他低头看着怀中已然安睡的婴儿,眉头紧锁。这孩子眉眼尚未长开,看不出像谁,但每一次注视,都像是在提醒他那段不堪的过往和皇兄意味深长的目光。
“王爷,”杭泰玲梳洗完毕,换了一身柔软的寝衣,从身后轻轻拥住他,脸颊贴在他略显僵硬的背脊上,声音带着泣后的柔腻与试探,
“夜深了,早些安歇吧。忘了……忘了景兰吧。如今我们有了孩儿,即便只是庶子,也是一个完整的家,我们好好过日子,好不好?”
她受够了担惊受怕,受够了无名无分,更受够了朱祁钰透过她看到的永远是另一个女人的影子。
她付出了如此惨痛的代价,难道连一点温情和安稳都换不回吗?
然而,回应她的,是朱祁钰近乎粗暴的挣脱。
他猛地转过身,将孩子放回一旁的摇篮,眼神里充满了压抑的痛苦和厌恶:
“家?什么家?”
他看着杭泰玲瞬间煞白的脸,后面伤人的话终究没能说出口,但那冰冷的疏离,比言语更刺骨。
杭泰玲踉跄一步,眼泪瞬间决堤。
她捂着脸,压抑的哭声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
“为什么……为什么要这样对我……我到底做错了什么……我受了那么多罪,担了那么大的骂名,为什么连你也要这样对我……”
朱祁钰看着她哭泣的模样,心头一阵烦闷,更有一股说不出的恶心感。
这个孩子,这个女子,都像是在无声地嘲讽着他的无能。他受够了这令人窒息的一切。
“本王想去封地。”他忽然开口,声音沙哑,“早日成婚,早日就藩,离开这是非之地。”
离开这里,是否就能远离皇兄的压迫,远离周景兰带来的煎熬?
然而,这个念头刚起,另一个更疯狂、更禁忌的念头便不受控制地钻了出来——
如果……如果皇兄不在了呢?他是唯一的弟弟,便是顺理成章的继承人!届时……景兰……若皇兄死了,或者,景兰被皇兄厌弃休弃……他是否就能……
“砰!”
他一拳狠狠砸在身旁的桌案上,碗碟震响。
他在想什么?!那是弑君!是篡位!是大逆不道!而且,景兰……他怎可如此诅咒她?
他痛苦地抱住头,深吸了几口气,试图将那些危险的念头驱散。
景兰让他善待杭氏,保全这个孩子,她所做的一切,或许并非出于恶意,只是在这吃人的宫廷里,不得已而为之的挣扎吧?他应该相信她。
“你……好生休息吧。”
他最终什么也没再说,甚至没有看杭泰玲一眼,几乎是逃也似的,快步离开了梨香院。
望着他决绝的背影,杭泰玲的哭声戛然而止,只剩下无声的泪水和眼底逐渐凝结的冰霜与恨意。
她恨!恨朱祁镇的强暴与无情,恨他毁了她的一生!
她也恨周景兰!若非为了保全周景兰,她何至于认下那莫须有的玉佩私情,何至于被赐到郕王府,又何至于有今日这屈辱的境地?
周景兰倒是步步高升,成了贵人,而她呢?只是一个怀着仇人之子、被夫君厌弃的选侍!
可是,当她抬起泪眼,看着朱祁钰那温文尔雅却写满痛苦的英俊面庞时,那满腔的恨意,却唯独无法落在他身上。
她对他,从一开始的敬畏,到后来的怜惜,再到如今深陷的、卑微的爱恋,早已复杂得连她自己都理不清。
翌日,依照规矩,朱祁钰带着吴太妃、杭泰玲以及新生的婴儿入宫,向孙太后及帝后请安。
清宁宫内,气氛微妙。
孙太后只是例行公事般问了孩子几句,赏了些东西,目光在杭泰玲苍白而强自镇定的脸上停留片刻,便淡淡地让他们退下了,并未过多为难,但那深不见底的眼神,已让杭泰玲如坐针毡。
转而到了吴太妃在宫中暂居的宫苑,气氛才活跃了些。吴太妃从乳母手中接过孩子,爱不释手,脸上是毫不掩饰的欣喜。
“好,好孩子!瞧这眉眼,多有精神!”
她笑着对坐在下首的杭泰玲道,
“泰玲啊,你这次受苦了,也立了大功了!为我们郕王府开枝散叶,是好样的!回去后定要好好将养身子。”
杭泰玲起身,微微屈膝,声音虽轻却不再像以往那般怯懦:
“谢太妃娘娘关爱,婢妾谨记。”
一旁坐着、早已憋了一肚子火的准郕王妃汪紫璇见状,忍不住冷哼一声,酸溜溜地开口:
“母妃也太过誉了。不过是个庶子罢了,将来若是有嫡子,那才是真正的尊贵。杭选侍如今还是安心养好身子,恪守本分才是正道。”
她特意加重了庶子和本分二字,挑衅地看着杭泰玲。
若是往常,杭泰玲定会低头忍下,但今日,想起昨夜朱祁钰的冷漠和此刻吴太妃的维护,一股久被压抑的怒气与不甘猛地窜起。
她尚未开口,吴太妃已先沉下脸来,呵斥道:
“王妃!不会说话就闭嘴!庶子怎么了?王爷也是庶出呢!当今陛下当年亦是庶出,依然承继大统!孩子平安健康便是最大的福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