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卷 沼泽秘
第七章:补给危机
黎明的微光艰难地穿透浓稠的瘴气,在净土的草地上投下斑驳而扭曲的光影。影蝠群早已退去,只留下死一般的寂静,以及空气中尚未完全散尽的、带着魔物特有的腥臊气息。
天琦依旧保持着持剑而立的姿势,如同一尊布满裂痕的石像,拄着流光剑,单膝跪在净土边缘。他的呼吸粗重而紊乱,每一次吸气都牵扯着胸腔火辣辣的疼痛。虎口崩裂的伤口已然凝固,与剑柄上的纹路黏连在一起,暗红色的血痂触目惊心。汗水、泥泞与血污混杂,将他整个人浸染得如同从地狱爬出的修罗。
持续半个时辰的高强度警戒与搏杀,几乎榨干了他最后一丝气力。精血亏损带来的眩晕如同跗骨之蛆,不断啃噬着他的意志边缘。但他不能倒,至少现在不能。
他艰难地转动僵硬的脖颈,目光首先投向那块光滑的石头。皓影小小的魂体依旧趴伏其上,比昨夜那近乎溃散的状态稍好一些,但依旧黯淡得如同风中残烛。日月异瞳失去了往日的璀璨神采,只剩下微弱的银白与金黄光点,在朦胧的魂体中艰难闪烁。察觉到天琦的目光,它极其轻微地动了动耳朵尖,连抬起眼皮的力气都欠奉。
“还…撑得住吗?”天琦的声音沙哑得如同砂纸摩擦。
“……死不了……”皓影的回应细若游丝,直接在他识海中响起,带着显而易见的虚弱,“但……暂时……帮不上忙了……”
天琦心中一沉,点了点头。他将目光转向另一边。
飘雪依旧昏迷不醒,静静地躺在柔软的草地上。她冰蓝色的长发铺散开来,衬得那张绝美的脸庞愈发苍白,毫无血色。唯有周身自行流转的、微不可察的冰寒气息,证明着她仍在顽强地与自身的损耗抗争。相比昨夜本源近乎枯竭的状态,此刻她的气息似乎略微平稳了一丝,但这丝好转在巨大的危机面前,显得如此微不足道。
最后,他的目光落在了紫璃身上。这头昔日威猛无俦的太古魔豹,此刻如同山岳倾颓,庞大的身躯无力地伏在地上,每一次呼吸都带着艰难而痛苦的抽气声。胸前那被蜈王酸液腐蚀出的恐怖伤口,再次成为了焦点——昨夜敷上的清心草药泥,已然完全变成了失去光泽的灰黑色,干涸板结,非但再无药效,反而像一层枷锁,禁锢着下方依旧在缓慢蠕动的墨黑色腐蚀性能量。伤口边缘的血肉呈现出一种不祥的灰败色,甚至隐隐有向周围蔓延的趋势。
天琦的心,如同被一只冰冷的手紧紧攥住,几乎停止了跳动。他强撑着几乎散架的身体,步履蹒跚地走到紫璃巨大的头颅旁,伸手轻轻按在它脖颈侧面的动脉处。指尖传来的脉动微弱得如同游丝,时断时续,仿佛下一刻就会彻底归于沉寂。
“必须……必须尽快找到净泉……”他喃喃自语,声音中带着自己都未曾察觉的颤抖。清心草只能暂缓瘴气侵蚀和轻微净化,对于紫璃这等本源重创、混合了诡异腐蚀之力的伤势,唯有净泉那蕴含生机的活水,才有一线彻底清洗、滋养并促其愈合的希望。
求生的本能催促着他立刻行动,但理智告诉他,盲动等于送死。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深吸一口带着清心草微香的空气,开始审视他们此刻真正的处境——除了伤与疲,还有什么在威胁着他们的生命?
他首先检查的是清心草。昨日采摘的那一大捆生机勃勃的灵草,经过连夜为紫璃反复敷药、以及自己服用抵御残余瘴气,已然消耗殆尽。仅剩下寥寥五六株,孤零零地生长在泉眼边缘,叶片不复翠绿,边缘微微卷曲泛黄,显然也到了生命的尾声。这点存量,莫说支撑他们寻找净泉,恐怕连维持这片净土之外的瘴气侵蚀都难以做到。
一股冰冷的紧迫感,如同沼泽底的暗流,瞬间席卷全身。他立刻将注意力转向了维系生存最根本的物资。
他首先解下腰间那个皮质的水囊。水囊原本饱满坚韧,此刻却干瘪异常,拿在手中轻飘飘的,几乎感觉不到重量。他拔开用木塞紧紧封住的囊口,怀着最后一丝希望向内望去——囊底只剩下薄薄一层不足指节深的液体,浑浊不堪,泛着泥土的黄色,甚至能看到细微的沉淀物在其中悬浮。这点水,别说解渴,恐怕连湿润干裂的嘴唇都显得勉强。
穿越沼泽以来,他们尽可能寻找一切看似洁净的水源补充,泥洼中的积水、叶片上的晨露……但连番恶战、亡命奔逃带来的巨大消耗,以及沼泽水源本身大多蕴含微弱毒性或杂质,使得饮水的补充永远赶不上消耗的速度。这最后一点泥水,是他们生命线即将断绝的残酷宣告。
天琦沉默地将水囊塞好,动作缓慢而沉重。接着,他取下了那个挂在腰间、用某种耐腐蚀兽皮制成的储物袋。袋口用掺杂了细麻绳的筋线紧紧束着。他解开绳结,将袋口向下,把里面所有的东西,小心翼翼地倾倒在一旁相对干净平整的石头上。
首先滚落出来的,是食物。
几块颜色暗沉、如同被岁月风干了的岩石般的粗麦饼。它们表面粗糙,布满了粗粝的麦麸,甚至能看到几点不祥的霉斑,如同濒死者皮肤上的尸斑,散发着淡淡的陈腐气息。天琦拿起一块,入手沉甸甸,坚硬无比,他需要用上些许力气,才能勉强将其掰开一小块。断面呈现出一种死气沉沉的灰褐色,看不到丝毫粮食应有的油润光泽。
紧接着是两条肉干。与其说是食物,不如说是两条扭曲的、失去了所有水分的深褐色木棍。表面覆盖着一层白色的盐霜,坚硬得足以充当临时的棍棒武器。天琦尝试用指甲掐了一下,只留下了一道浅浅的白痕。
最后,是一小包用厚实油纸包裹着的东西。打开油纸,里面是同样受潮板结、几乎凝固成一整块的灰白色盐巴。这是他们用来调味、偶尔也能补充些许矿物质的重要物资,如今也所剩无几。
天琦默默地将这些“食物”在石头上排列好。总共三块半发霉的粗麦饼,两条硬如铁石的肉干,一小块板结的盐巴。
这就是他们全部的食物储备。
他闭上眼睛,在心中飞速而残酷地计算着。以这点东西,就算两人两兽(他必须将皓影和紫璃的需求也考虑在内)均分,并且将每日摄入压榨到维持生命体征的最低限度,也最多只能支撑两天。而这,还是在一种绝对理想化的状态下——没有战斗,没有消耗,没有意外。
现实呢?
他自己精血大亏,肉身与神魂皆受重创,如同一个四处漏水的木桶,急需大量的能量和营养来填补亏空,修复损伤;飘雪昏迷,身体机能虽在自行缓慢修复,但同样需要最基本的能量维系,否则修复过程可能中断甚至恶化;紫璃更是危在旦夕,重伤濒死,每一分能量都关乎它能否吊住那口气,对抗伤口处那如同活物般不断侵蚀的腐蚀性能量;即便是皓影,看似无需寻常食物,但维持魂体不散、修复此次过度消耗带来的损伤,同样需要汲取能量,无论是天琦渡给它的灵血,还是清心草中蕴含的纯净生命气息,本质上都是资源的消耗。
这点补给,在面对如此严峻的需求时,简直是滔天洪流中的一叶扁舟,瞬间就会被吞噬得无影无踪。
一股远比面对影蝠、妖花时更加深沉、更加无力的绝望感,如同冰冷粘稠的沼泽淤泥,从脚底缓缓蔓延上来,缠绕住他的四肢百骸,扼向他的咽喉。这不是刀剑加身的瞬间恐惧,而是眼睁睁看着生命之火因资源枯竭而缓缓熄灭的、漫长而痛苦的窒息。
他不是没有经历过绝境。宗门覆灭,血火奔逃;雪原绝境,濒死遇影;紫炎川下,救援死战……哪一次不是九死一生,命悬一线?但那些危机,更多是来自外部的、可以凭借意志、勇气、力量乃至运气去搏杀、去闯荡的关卡。而此刻的补给危机,却是一种来自内部的、缓慢而坚定的侵蚀。它不给你痛快,它折磨你的胃袋,灼烧你的喉咙,削弱你的体力,消磨你的意志,让你在通往目标的路上,因为最基本的生存需求无法满足而活活耗死。
力量可以凭借信念爆发,伤势可以依靠毅力忍耐,但饥饿和干渴,是生命最原始、最无法欺骗、最不容妥协的法则。
“情况……到底有多糟?”皓影微弱的声音再次响起,它似乎从天琦那长时间的死寂中,感知到了那近乎凝成实质的沉重。
天琦没有隐瞒,也无需隐瞒。他睁开眼,目光扫过那空空如也的水囊,那少得可怜的发霉干粮,声音干涩地陈述:“水,只剩几口泥汤。食物,勉强够两天,如果我们都变成石头,不动不战的话。清心草,也快没了。”
皓影沉默了。它的异瞳艰难地聚焦,望向净土之外那片被灰绿色瘴气笼罩、危机四伏的广袤沼泽,神念波动中带着一丝无奈:“这片沼泽……资源其实并非贫瘠……毒虫猛兽,奇异植株……很多……但九成九,都蕴含剧毒,或被幽冥魔气深度污染……能直接利用的,太少……而且寻找它们,本身就需要消耗……”
它的话,像最后一根稻草,压在了天琦的心上。守碑人的地图上,确实零星标注了一些可能存在的、相对安全的资源点,比如某种生长在特定毒瘴旁的块茎,或者几处位于能量乱流缝隙中、可能未被污染的水洼。但那些标记模糊不清,如同大海捞针。去寻找它们,意味着要分散本就所剩无几的精力、体力和时间,去面对更多未知的危险。而他们最缺的,就是时间——紫璃的时间。
这是一个残酷的悖论:不找补给,可能饿死渴死在半路;花费时间去找补给,紫璃可能因延误治疗而伤重身亡。
天琦的目光,不由自主地再次落回紫璃那触目惊心的伤口上。那缓慢蠕动、试图扩散的墨黑色能量,像一只催命的时钟,滴答作响,提醒着他每一刻的流逝都意味着什么。
就在这时,一阵极其轻微、带着痛苦意味的呻吟从旁边传来。天琦猛地转头,发现昏迷中的飘雪,那长长的睫毛剧烈地颤动了几下,毫无血色的干裂嘴唇无意识地张开,似乎想要求水,却只发出一点气音。她的身体微微蜷缩,显然,即便在昏迷中,身体的极度虚弱与饥渴也在折磨着她。
这一幕,如同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了天琦的心上。他不再犹豫,也不再权衡那无解的选择题。
他挣扎着起身,走到那几株仅存的清心草旁,像是进行某种庄严的仪式般,小心翼翼地摘下了两片相对完整的叶片。他将其放在掌心,用残余的灵力轻轻揉搓,挤出几滴近乎透明的、散发着清凉气息的汁液。他俯下身,极其轻柔地将这几滴宝贵的汁液,滴入飘雪和紫璃微微张开的口中。
做完这一切,他回到那堆可怜的食物前。他拿起一块粗麦饼,用尽力气,将其掰成大小不等的碎块。最大的一份,他放在飘雪身边,用干净的叶子垫好,希望她若能醒来,能第一时间补充体力。稍小的一份,他尝试着塞进紫璃无法完全闭合的嘴中,但紫璃已失去吞咽意识,大部分又滑落出来,他只来得及将一点点碎末用清水(那浑浊的泥水)送入其喉。最小,也是最硬、霉点最多的一份,他自己拿起,放入口中,如同咀嚼沙石般,用意志力强迫自己一点点咽下。
那点食物落入空荡荡、几乎痉挛的胃袋,非但没有带来饱腹感,反而像是点燃了一把火,勾起了更加强烈、更加难以忍受的饥饿感。喉咙也因为极度的干渴而如同被砂纸打磨,每一次吞咽都带着刺痛。
他拿起水囊,晃了晃,听着里面那点泥水发出的微弱声响,最终没有喝。他只是将其紧紧攥在手里,感受着那皮囊内液体的珍贵分量。
最后,他看向皓影,将手中最后一点清心草揉碎,把蕴含生命气息的汁液引导向皓影的魂体。那微弱的清凉气息,如同甘霖,让皓影黯淡的魂体似乎稳定了微不可查的一丝。
“我们休息一个时辰。”天琦的声音平静得出奇,仿佛刚才那番残酷的清点并未发生,但那双深陷的眼眸中,却燃烧着一种近乎疯狂的、破釜沉舟的决绝,“一个时辰后,出发。放弃寻找零散补给,直接前往地图上标记的、可能存在净泉的下一个区域。”
他做出了选择。一条将所有希望寄托于前方目标,用所剩无几的生命力进行一场豪赌的道路。要么在抵达净泉前油尽灯枯,要么抓住那唯一可能的生机。
他看向皓影,问出了最后一个,也是至关重要的问题:“一个时辰,你能恢复多少?”
皓影的魂体微微波动了一下,日月异瞳中那微弱的光点艰难地凝聚起来,传递出一丝不屈的意志:“……足够……指引方向……维持……最基本的警戒……”
“好。”天琦不再多言,将流光剑横于膝上,盘膝坐下,闭上了双眼。他必须利用这宝贵的一个时辰,将自己调整到能够勉强行动、挥剑的状态。哪怕只能恢复一丝灵力,哪怕只能压榨出最后一点体力。
补给危机,如同一条无形的毒蛇,已然缠绕上他们的脖颈,开始缓缓收紧。前路,不仅是明枪暗箭的凶险,更增添了一场与生命赛跑的、残酷的饥饿游戏。
他们必须在彻底灯枯油尽之前,找到那片传说中的生命之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