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内的争吵在林晓怼推门而入的瞬间戛然而止。
王翠花脸上闪过一丝慌乱,随即迅速换上惯常的、带着点刻意的温和:“晓怼回来了?今天厂里忙不?”她试图转移话题。
林小莲则狠狠瞪了林晓怼一眼,扭身冲进了里屋,把门摔得震天响。
“还行。”林晓怼语气平淡,目光状似无意地扫过王翠花下意识护着的裤兜位置——那里挂着铁皮盒子的钥匙。她没再多问,径直去厨房洗手,准备帮忙做晚饭。
有些事,点到即止,追问反而打草惊蛇。
晚饭桌上,气氛异常沉闷。林建国眉头紧锁,显然还沉浸在技术攻关的难题里,食不知味。王翠花心神不宁,几次给林小莲夹菜都夹到了桌子上。林小莲鼓着腮帮子,用筷子把碗里的土豆块戳得稀烂。只有林晓怼和林小梅安静地吃着属于自己的那份。
林晓怼将每个人的神色尽收眼底,心里冷笑。看来,这“正用”带来的压力不小。
夜里,等所有人都睡下,林小梅悄无声息地钻进林晓怼的被窝,声音细若蚊蝇:“姐,我又听到一点……”
“嗯?”
“王姨下午出去了一趟,回来的时候,我听见她在门口跟人小声说话,好像是什么‘再宽限两天’,‘等老林这事成了,钱肯定到位’……对方是谁我没看见,但王姨回来的时候,脸色很不好看。”
宽限?钱到位?
林晓怼眼神锐利起来。王翠花在外面欠了钱?这倒是个意想不到的突破口。以王翠花精打细算、恨不得把一分钱掰成两半花的性格,怎么会欠外债?而且听起来数额似乎不小,需要等林建国“事成”之后才能还上。
她那个“正用”,难道是还债?
可她会欠谁的钱?为什么欠?
“知道是跟谁说的吗?或者,听到具体数额了吗?”林晓怼低声问。
林小梅摇摇头:“离得远,听不清。就看到个背影,像个男的,不高,有点胖。”
线索有限,但足够了。王翠花果然背着家里人有秘密,而且这个秘密很可能与钱有关,甚至可能与林建国的技术攻关间接挂钩。如果王翠花急需用钱,那么她对家庭财政的控制只会更严,也更害怕失去。
这既是危机,也是机会。
第二天在工厂,林晓怼更加留意与父亲林建国相关的信息。她去技术科送加工好的零件时,刻意放慢了脚步,听到里面几个技术员正在争论。
“……材料强度就是达不到要求,加工精度也不行,照这个图纸,根本做不出来!”
“进口备件断了,上面催得紧,总不能停产吧?老林,你是项目负责人,得拿个主意啊!”
林建国烦躁的声音传来:“我知道!我比谁都急!顾工那边怎么说?”
“顾工分析了,说问题可能出在热处理工艺和刀具角度上,但具体的改进方案,还需要实验数据支撑,需要时间……”
“时间时间!哪还有时间!”
林晓怼放下零件,默默退了出来。看来,父亲的压力比她想象的还要大。这个技术难关,直接关系到他的业绩和脸面,甚至可能影响前途。
她若有所思地回到车间。热处理工艺?刀具角度?这些名词对她而言不算陌生,前世杂七杂八的知识和这辈子原主偶尔翻看的技术书籍,让她有个模糊的概念。或许……可以试着从这方面入手,不着痕迹地“提醒”一下?
但这需要极其谨慎,绝不能暴露自己。
机会在下午悄然来临。车间里订的几份技术报纸和内部交流资料送到了,牛主任让大家传阅学习。林晓怼拿到一份过期的《工业技术参考》,她快速浏览着,目光在其中一页停住了。
那是一篇篇幅不长的技术短文,介绍了一种适用于中碳钢的、改良后的局部热处理方法和与之匹配的刀具前角、后角选择建议,旨在提高加工表面的硬度和精度,恰好与之前她偷听到的技术难点有几分关联。
文章写得比较笼统,更像是理论探讨,但对于陷入思维定式的技术人员来说,或许能提供一个新思路。
林晓怼心脏微微加速。她不动声色地将那一页悄悄折了一个不起眼的小角。
下班前,周红英跑来约她一起去厂里的澡堂洗澡,林晓怼以要等父亲一起回家为由婉拒了。她磨蹭到车间人都走得差不多了,才拿着那份报纸,走向技术科办公室。
办公室里只剩下林建国一个人,正对着铺满桌子的图纸抓头发,脸色灰败。
林晓怼敲了敲门。
林建国头也不抬,不耐烦道:“谁啊?有事明天说!”
“爸,是我。”林晓怼走进去,将那份报纸放在桌子边缘,“牛主任让传阅的技术资料,我看完了,给您放这儿。”
“放那儿吧!”林建国根本没心思看什么报纸。
林晓怼也没多说,转身欲走,脚步却顿了一下,仿佛刚想起来似的,语气带着点随意:“爸,这报纸上有一篇文章,画的图挺奇怪的,跟您平时画的好像不太一样。”
林建国现在对任何与图纸、技术相关的词都敏感,闻言终于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看向女儿:“什么图?”
“就这个。”林晓怼走回去,翻开折角的那一页,指着那篇短文旁边的示意图,“好像说什么……热处理和刀具配合什么的,我也看不懂。”
林建国狐疑地接过报纸,目光扫过那篇文章。起初只是随意一看,但很快,他的眼神凝固了,呼吸也变得有些急促。他猛地将报纸拉近,几乎是贪婪地阅读着上面的每一个字,手指因为用力而微微发抖。
“……局部快速退火……改变应力分布……配合增大前角,减小后角……降低切削力,提高表面质量……”他喃喃自语,眼中爆发出狂喜的光芒,“对啊!我怎么没想到!可以从这个角度尝试!避开材料的整体强度不足,从表面处理和切削方式上找突破口!”
他猛地抬起头,看向林晓怼,眼神复杂,有惊讶,有疑惑,但更多的是绝处逢生的激动:“这报纸……你从哪里拿来的?”
“车间里订的,牛主任让学习的。”林晓怼一脸“无辜”,“爸,这文章有用吗?”
“有用!太有用了!”林建国激动地一拍桌子,随即又意识到自己失态,清了清嗓子,努力压下兴奋,但语气还是带着难以抑制的喜悦,“嗯……不错,知道学习了。行了,你快回家吧,我……我还有点事要忙!”
他迫不及待地拿起报纸,抓起钢笔,开始在图纸上写写画画。
林晓怼知道,自己的目的达到了。她不再多言,安静地退出了办公室。
走在回家的路上,夕阳将她的影子拉得老长。她心里并无多少喜悦,只有一种掌控局面的冷静。给林建国提供思路,是为了加重他“事成”的筹码,也是为了让自己在这个家,在他心中的分量,能稍微增加那么一点点。这关系到她后续的计划。
快到家属院时,她远远地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顾怀远正站在院门口那棵老槐树下,似乎在等人。夕阳的金辉透过稀疏的枝叶,在他身上投下斑驳的光影,让他整个人看起来少了几分研究所的冷峻,多了几分人间烟火的温和。
林晓怼脚步未停,径直朝院门走去。
就在她即将与他擦肩而过时,顾怀远却忽然开口,声音清润,打破了傍晚的宁静:
“林晓怼同志?”
林晓怼脚步一顿,侧头看他,脸上适时地露出恰到好处的疑惑:“顾工?您找我?”
顾怀远转过身,面对着她,金丝眼镜后的目光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探究,唇角噙着若有若无的笑意:“我刚刚碰到林工,他看起来很兴奋,说是在一份技术资料上找到了新思路,还特意提到了你。”
林晓怼心头一凛,面上却不动声色:“我爸就是太着急了。我不过是碰巧看到一篇文章,随口提了一句,能帮上忙就好。”
“碰巧?”顾怀远微微挑眉,那目光仿佛能穿透人心,“那篇文章我也看过,理论不错,但能在那众多资料中精准地‘碰巧’看到,并联想到林工面临的难题,林晓怼同志,你的‘碰巧’,很不一般。”
他的语气平和,甚至带着点赞赏,但林晓怼却听出了其中的试探。
她抬起眼,坦然迎上他的目光,语气平静无波:“顾工过奖了。我只是个学徒工,平时喜欢多看多学而已。可能是我爸最近总念叨厂里的事,我听着,就留了心。说到底,还是顾工和我爸你们这些技术人员底子厚,才能一点就透。”
她这话既解释了缘由,又把功劳推了回去,滴水不漏。
顾怀远看着她清澈却不见底的眼眸,笑了笑,没再继续这个话题,转而说道:“不管怎么说,你这次确实帮了忙。林工那边如果实验顺利,对整个项目都是重大推进。”
“希望如此。”林晓怼微微颔首,“顾工,如果没别的事,我先回家了。”
“请便。”
林晓怼不再停留,转身走进了家属院。
顾怀远站在原地,看着那个瘦削却挺直的背影消失在院门内,镜片后的目光深了几分。这个林晓怼,远不像表面看起来那么简单。那份资料上的文章他也看过,角度确实刁钻,需要极强的洞察力和知识关联能力才能发现其价值。一个普通的学徒工……有趣。
他低头,从口袋里掏出一张折叠的纸条,上面是他刚刚推算出的几个关键参数,原本是想来找林建国讨论的。现在看来,或许不必了。
那个女孩,似乎已经用一种他未曾预料的方式,推动了事情的进展。而他,对这个意外的变量,产生了更浓厚的兴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