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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力锻锤的轰鸣声,如同昭铁厂强劲而稳健的心跳,日夜不息地回荡在奎河两岸。那沉重而有节奏的“轰……轰……”声,不仅锻造着铁器,更仿佛在捶打着这片古老土地沉睡的脉搏。

昭铁厂出产的农具,质地坚韧,规格统一,刃口锋利,耐用性远超同行,价格却因效率提升而更具竞争力。口碑迅速传遍周边州县,前来采购的商贩络绎不绝。原本堆满滞销铁器的角落,如今被一串串铜钱和成锭的白银取代。

林大锤抚摸着库房里沉甸甸的钱箱,心头滚烫。他偶尔会站在奎河边,望着那不知疲倦转动的水轮,恍惚间觉得过去那段为几百文钱愁白了头的日子,已遥远如梦境。他看向儿子林昭的目光里,充满了自豪,却也藏着一丝难以言喻的陌生与敬畏。

然而,林昭的脚步从未在成功的喜悦中过多停留。农具市场的顺利,在他看来,仅仅是资本积累和技术验证的第一步。他真正的目标,是脑海中那张日益清晰的宏图。那需要驰骋千里的钢铁巨龙,其筋骨绝非区区农具所用的熟铁所能支撑。它需要更强的脊梁——钢。

明代并非没有钢。“炒钢法”古已有之,是将生铁加热至半熔融状态,通过鼓风氧化和人工不断搅拌,脱去部分碳份,从而得到韧性更好的熟铁或“灌钢”。但此法全凭工匠经验,火候、风力、搅拌时机,稍有差池,便是天壤之别。效率低下,质量极不稳定,难以大规模生产出成分均匀稳定的优质钢材。

昭铁厂后院,一座特意改造过的小型炒钢炉正日夜不停地吞吐着烟火。这里成了林昭开辟的第三个技术攻坚战场。他给李老蔫配了几个心思缜密的年轻工匠,目标明确:在现有炒钢技术基础上,实现更可控、更稳定的脱碳过程,摸索出能重复量产优质软钢的工艺。

“李叔,传统炒钢,成败系于老师傅的一双眼、一双手,感觉玄之又玄。”林昭指着炉内跳跃的火焰,对眉头紧锁的李老蔫解释道,“我们要做的,是把这‘感觉’,变成看得见、摸得着的‘规矩’。”

他尝试引入更精细的量化控制。根据记忆中的知识,结合明代有限的测温手段,设定了一个目标温度区间。他指导工匠调整鼓风的风力和角度,让风更均匀地吹到铁水表面。甚至改进搅拌工具,将普通的铁棍末端锻成耙状。

然而,科学探索的道路从不会一帆风顺。试验场上,失败的铁疙瘩很快堆成了小山。

一次,炉温过高,鼓风过猛,铁水剧烈沸腾喷溅,一炉料几乎损失殆尽。

另一次,炉温不足,鼓风乏力,得到的是一坨冷硬脆弱的铁疙瘩,连普通的熟铁都不如。

铜钱如流水般投入试验,浓烟熏黑了工匠们的脸庞,也熏染了他们眼中的光彩。连日徒劳无功的重复,消耗着体力,更消磨着信心。连一向对林昭言听计从的李老蔫,看着又一次失败的产物,也忍不住蹲在炉边,猛抽旱烟,瓮声瓮气地开口:

“昭哥儿,咱们……是不是太心急了?眼下咱们的熟铁,已经顶好卖了。这炒钢……费力不讨好,投入这么大,眼看这钱……”他顿了顿,没把“打水漂”三个字说出口。

林昭刚刚亲自完成一轮搅拌,手臂酸麻,脸上沾满烟灰,唯有那双眼睛,依旧清澈而坚定。他走到李老蔫身边,也蹲了下来,语气平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

“李叔,我晓得大家的辛苦,也晓得银钱来之不易。”他随手拿起一块失败的炒钢铁块,“可您想想,咱们的熟铁,能造锄头镰刀,能打菜刀锅釜。但您觉得,它能承受住数万斤重的‘火轮车’,日夜不停地在上面奔跑碾压吗?能保证在风雨寒暑中,十年、二十年不变形、不碎裂吗?”

他站起身,指向奎河方向:“我们要铺的,是能让万里之遥变咫尺的铁轨!要拉的,是能力贯千钧的钢铁巨龙!熟铁,是它的血肉;而钢,才是它的筋骨!没有这副筋骨,一切宏图,不过是沙上楼阁。”

他环视着周围渐渐安静下来的工匠,声音不高,却字字敲在人心上:“我们要铸的,是能改变这大明山河格局、能让亿兆黎民行路更易的国之基石!这钢,再难,我们也必须炼出来!”

工匠们听着,眼神中的疲惫和怀疑渐渐被一种更深沉的东西所取代。跟着这位年轻的东家,他们似乎不仅仅是在打铁谋生,更像是在参与一件了不得的大事。

林昭再次投入到试验中。他不再仅仅发号施令,而是与工匠们一同守候在炉前,观察火焰最细微的色彩变化,分辨鼓风与铁水反应声音的差异,感受那灼热的气浪。他将现代冶金学的抽象知识,转化为工匠们能听懂、能记住的操作口诀。

就在炒钢小组在失败与摸索中艰难前行时,奎河上游,一场精心策划、伪装成天灾的阴谋,正借着渐起的春雨,悄然逼近。

连日晴朗的天空积聚起了铅灰色的乌云。赵三虎站在自家宅院的阁楼上,望着天边翻滚的云层,脸上露出一丝混合着阴冷与快意的笑容。

“春雨贵如油啊……”他喃喃自语,声音低沉如同毒蛇吐信,“正好,用来给咱们的林大掌柜,送一份‘大礼’!”

他转过身,对垂手侍立的刁算盘吩咐道:“时机正好。去吧,手脚干净些,让那‘意外’,来得更自然一点。”

“三爷放心!”刁算盘脸上堆起谄媚而阴险的笑容,“上游那段废坝,咱们的人前几日就‘加固’过了——塞足了烂木头、破麻袋和疏松的土石,外面看上去还是老样子!里头早就酥了!只要这雨再大点,水位一涨,嘿嘿……保管让它‘自然而然’地垮掉!那大水冲下去,任他林昭有通天的本事,也得眼睁睁看着他的命根子泡汤!”

赵三虎满意地点点头,端起桌上温着的酒,一饮而尽。“林昭啊林昭,你以为靠着点奇技淫巧,巴结上知府,就能翻了天?老夫就要让你知道,在这徐州地界,谁才是能呼风唤雨的真龙!”

夜色渐浓,春雨如期而至,初时淅淅沥沥,很快便转为哗哗作响。

昭铁厂内,林昭刚刚指挥完又一轮炒钢试验。这一次,炉内的反应似乎格外不同。他强压住心头的激动,仔细叮嘱了李老蔫,才拖着疲惫的身体回房休息。

然而,他刚躺下不久,耳畔除了雨声和水锤的轰鸣外,似乎隐隐捕捉到一丝异样——一种低沉的、闷雷般的隆隆声,从奎河上游的方向传来,变得越来越清晰,越来越近!

前世见过的山洪暴发、溃坝的场景瞬间闪过脑海!一股冰冷的寒意沿着他的脊椎急速窜升!

“不好!上游溃坝了!”林昭脸色骤变,如同离弦之箭般冲出房门,向着工坊区厉声嘶吼:“所有人!立刻离开河岸!往高处跑!快!快——!!”

他的声音在雨夜中异常尖锐。工匠们被他从未有过的失态吓了一跳,下意识地丢下工具,大声呼喊着,相互拉扯着,向厂区后方地势较高的坡地奔去。

几乎就在最后一名工匠冲上坡地的瞬间——

“轰隆隆隆——!!!”

一股浑浊不堪、裹挟着断木、泥沙和巨石的恐怖洪峰,以摧枯拉朽之势,从上游奔腾咆哮而下!岸边的树木被连根拔起,工棚被撕碎卷走!

首当其冲的,便是那架凝聚了无数心血的水力锻锤!

“咔嚓——嘣!嘎吱——轰!”

在自然伟力和人为阴谋的双重冲击下,巨大的水轮发出了令人心胆俱裂的断裂声!硬木叶片瞬间破碎,支架垮塌!铁制连杆被扯断扭曲,沉重的生铁锤头轰然砸落,深深陷入泥地!

洪水继续肆虐,冲垮围墙,卷走木料工具,将河岸工地变成一片狼藉不堪的沼泽废墟。

工匠们站在高地上,望着眼前这末日般的景象,个个面无人色,瑟瑟发抖。

林大锤呆呆地看着那片废墟,猛地捶打着自己的胸口,发出痛苦的嚎啕:“完了!全完了啊!投进去的钱……这、这是天要亡我林家啊!!”老泪纵横。

林昭紧紧扶住几乎要瘫软的父亲,冰冷的雨水顺着他坚毅的脸庞滑落。他的目光扫过废墟,眼中虽有心痛和愤怒,但更多的,是一种沉淀下来的、冰冷刺骨的怒火和彻骨的清醒。

“爹,不是天灾。”他的声音像一把冰冷的刀子,清晰地剖开雨幕,“这是人祸!上游那段废坝,若非有人刻意动了手脚,绝无可能在这场算不得罕见的春雨中,如此‘恰到好处’地溃决!”

人群瞬间哗然!

“是赵三虎!一定是他!”王铁臂双目赤红,挥舞着拳头怒吼。

“对!除了他还有谁!”

“狗日的赵三虎!老子跟他拼了!”

群情激愤。

林昭抬起手,强大的气场让喧哗声渐渐平息。他抹去脸上的雨水,目光如炬:“我知道大家心里有火,我比你们更怒!但此刻,无凭无据,我们奈何不了他。此獠用心之险恶,不仅是要毁我基业,更是想摧垮我们的心志!”

他话锋一转,声音陡然拔高,带着斩钉截铁的力量:

“但是,他打错算盘了!”

“水轮毁了,我们可以再造!工坊塌了,我们可以再建!只要我们还站在这里,只要我们的手艺还在,只要胸中这口气还没散!就没有什么,能真正击垮我们昭铁厂!”

“赵三虎以为,毁了这水轮,就能断了我们的路!他错了!这恰恰证明,他怕了!他怕我们这小小的铁厂,怕我们这些他眼中的‘匠户黔首’!我们越是要把这炉火烧得更旺!把这铁打得更硬!”

“可是……昭哥儿,”一个老工匠颤声开口,“没了水力,光靠人力,这产能……订单怎么办?”

“水力暂时没了,但我们还有手!有脑!有不肯服输的志气!”林昭斩钉截铁地打断他,迅速开始分派任务,“王叔!你带人清理废墟,评估损失,规划重建!李叔!炒钢炉火绝不能熄!就按最新方案,再开一炉!孙伯!负责巡查厂区,确保安全!其他人,各司其职!”

他冷静、清晰的指令,像一股强大的暖流,注入了众人被雨水和灾难冷却的心田。看着他被雨水淋透却依旧挺拔如松的身影,工匠们心中的恐慌、迷茫和愤怒,渐渐被一股同仇敌忾的狠劲和不屈的韧劲所取代。

“听昭哥儿的!”

“对!跟他干了!”

“拼了!能造第一次,就能造第二次!”

人群重新涌动起来,顶着风雨,投入了紧张而有序的救灾和复产工作。

就在这片混乱与重建的当口,负责坚守炒钢炉的李老蔫,激动得声音都变了调,从工棚里冲了出来:

“成了!昭哥儿!快!快来看!这次真的成了!不一样!完全不一样了!”

林昭心头猛跳,冲回炒钢工棚。只见炉口处,原本暗红粘稠的铁水已然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滩亮白耀眼、流动性极佳、表面光滑如镜的金属液!它被导入沙模,冷却后呈现出均匀致密、泛着银灰色光泽的细腻质地!

林昭强忍激动,夹起一小块钢锭淬火,用小锤轻轻敲击。

“铮——!”

一声清越悠长、带着金属特有韧劲的回音,在工棚内响起!

弯折试验也表现出良好的塑性。这是钢!质量远超明代传统产品!

“苍天有眼!天佑我昭铁厂啊!”林大锤闻讯赶来,老泪纵横。

工棚内外,工匠们发出了震耳欲聋的欢呼声!这欢呼,充满了新生的力量和无限的希望。

水毁之危,非但没有摧垮昭铁厂,反而将所有人的心锤炼得更加紧密。而炒钢法的初步成功,则在废墟之上,点燃了更具生命力的火焰。

消息传到知府陈大人耳中。他听闻了奎河溃坝的灾报,更得知了林昭临危不乱、保全人命,并在灾后迅速稳定人心、投入重建,甚至在逆境中取得重大技术突破的经过。

陈大人放下茶盏,对身旁幕僚轻轻喟叹,眼中闪过一丝激赏:“临巨变而不惊,处危局而愈韧,能聚散卒而整军心……此子,心性、能力、魄力,皆非常人可及。观其行事,志存高远,非池中之物也。”他沉吟片刻,“看来,本官对他,或可再多几分期待。”

暗流汹涌,终未能淹没初生的火种。钢火初成,则在淬炼中绽放出更加璀璨的光芒。

林昭站在奎河岸边,脚下是清理废墟的忙碌景象。他回头望了望工棚内那块银灰色钢锭,又抬眼望向徐州城的方向,目光深邃而冰冷。

赵三虎的这一次致命打击,不仅没能阻止他前进的步伐,反而让他这柄初露锋芒的利刃,变得更加坚韧、更加锐利。

下一次,该轮到他,主动出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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