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媛媛将电脑收回包里,然后好整以暇地靠回椅背,双手交叠放在桌上,目光重新聚焦在江熠阳脸上,带着一丝几不可察的玩味。
“好了,你的问题暂时解决了。那么现在,”她微微歪头,语气轻松却不容回避,“是不是该谈谈我的‘交换条件’了?之前说好的,等价交换。”
江熠阳抬眼看向她,眼神里没有意外,似乎早已料到会有这一出。他点了点头,示意她继续说。
黄媛媛却没有立刻抛出问题,而是用指尖轻轻敲了敲桌面,像是在斟酌措辞。阳光在她眼底跳跃,映出一种纯粹的好奇。
“江熠阳,”她开口,声音比刚才软了几分,少了些谈判的锐利,多了些闲聊般的随意,“说实话,我对你挺感兴趣的。”
这话说得有些歧义,江熠阳的眉梢几不可察地动了一下,但他没接话,只是静静等着她的下文。
黄媛媛笑了笑,身体微微前倾,拉近了两人之间的距离,声音也压低了些,像是在分享一个秘密“我不是指那些股权啊、计划啊什么的。那些是‘正事’,是帮你解决问题的工具。”
她顿了顿,目光在他脸上细细扫过,像是在观察什么极其有趣的标本。
“我感兴趣的是你。”她的指尖在空中虚点了点他,“或者说,‘你们’。”
黄媛媛的指尖在空中轻轻一点,那个“你们”的尾音还未消散,江熠阳的眉头就微不可察地蹙了一下。
他的嘴角不自然地抽动了一下,像是想说什么又硬生生忍住。眉头微微蹙起,在眉心挤出几道细小的褶皱。那双总是清亮的眼睛突然变得有些飘忽,视线不自然地移向窗外,又很快转回来,却刻意避开了黄媛媛的目光。
他眉头轻蹙,眼神里带着几分被冒犯的不悦,却又强忍着没有发作。整个人就像是被迫吞下一颗酸柠檬,明明酸得牙都要倒了,却还要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
虽然依旧保持着沉默,但那瞬间的不自然没有逃过黄媛媛的眼睛。
他微微偏过头,避开她过于直接的审视目光,声音比刚才更低沉冷淡了些,带着一点不易察觉的烦躁“不用拐弯抹角。想问什么,直接问。”
他顿了顿,像是为了表明自己会遵守交换条件,又补了一句,语气平淡却清晰“我会说。”
黄媛媛敏锐地捕捉到了他那瞬间的不爽和此刻强压下的耐心。她脸上的玩味笑意加深了些,从善如流地点点头“好,那我就直接问了。”
她身体坐正了些,双手交叠放在桌上,
“第一个问题:你们两个人之间,谁更占主导?或者说,控制权在谁手里?”
江熠阳的视线从窗外收回,落在她脸上。他沉默了一两秒,似乎在衡量措辞,然后才开口,声音依旧平淡,但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确定性,
“是我。”
他顿了顿,补充了一句,语气里带着一丝极淡的、近乎厌倦的意味,又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别扭
“只是大多数时候,我不太愿意出来。”
黄媛媛敏锐地注意到,他说这句话时,指尖在桌面上轻轻摩挲了一下,像是在安抚什么看不见的情绪。阳光照在他微微泛红的耳尖上,将那份不自在暴露无遗。
“为什么?”她忍不住追问,声音放得更轻了些。
江熠阳突然别过脸去,这个动作太过刻意,反而显得更加不自然。他的呼吸明显变得急促了些,胸口起伏的幅度比平时大了几分。
“因为……”他的声音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太麻烦了。”
黄媛媛看着他这副别扭又强撑镇定的模样,眼底闪过一丝了然。她身体微微前倾,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试探:“好吧。那这次为什么愿意出来这么久?”
这个问题抛出后,江熠阳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僵住了。
他没有立刻回答,也没有像之前那样别开脸。相反,他的目光缓缓转回,直直地落在黄媛媛脸上。那眼神很深,带着一种复杂的审视,又似乎藏着别的什么难以言喻的情绪。他就这样看着她,薄唇抿得紧紧的,一言不发。
自习室里的空气仿佛凝固了。阳光在他眼中跳跃,却照不进那潭深水。
黄媛媛也没有催促,只是平静地回视着他。她看着他那双一眨不眨地盯着自己的眼睛,看着他微微绷紧的下颌线,看着他喉结无意识地滚动了一下,那沉默本身,以及这过于专注的、长时间的凝视,似乎已经泄露了答案。
几秒钟后,黄媛媛的唇角几不可察地弯了一下,露出一抹了然于心的浅笑“好了,不想说算了。那我们下一个问题?”
江熠阳紧绷的肩膀几不可察地松弛了一分,虽然依旧没有开口,但那种几乎要凝滞的气氛缓和了不少。他几不可察地、极轻地移开了视线,算是默认了她跳过这个问题的提议。
“好吧,那下一个问题。”她稍稍调整了一下坐姿,指尖无意识地在桌面上点了点,“‘他’会知道这段时间发生的事情吗?我的意思是,当你回去之后,‘他’会有这段时间的记忆吗?”
这个问题似乎落在了相对安全的领域。江熠阳的注意力被拉回,他沉吟了片刻,似乎在组织语言。
“看情况。”江熠阳回答,声音恢复了之前的平淡,“通常不会。或者说,不会很清楚。因为他挺排斥的。”他顿了顿,补充道,“但如果我刻意留下信息,他也能接收到。”
黄媛媛若有所思地点点头,“但是你会知道他发生的所有事情?”
“嗯。”他的声音很轻,带着一丝几不可察的别扭,“就像看一场无聊的真人秀。”
“那你……讨厌他吗?”
这个问题让江熠阳再次陷入了短暂的沉默。他微微蹙起眉,似乎觉得这个问题既突兀又难以简单回答。他的视线飘向一旁,下颌线微微绷紧,流露出一种混杂着烦躁和无奈的情绪。
过了一会儿,他才有些不情愿地开口,声音低沉,带着明显的不耐烦和一丝难以掩饰的嫌弃,
“谈不上讨厌。”他先是否定了这个说法,但紧接着又补充道,语气里充满了鄙夷,“就是一个无聊的蠢货。”
他顿了顿,仿佛在搜寻更准确的词汇来形容那种感受,最终带着一种近乎刻薄的总结:“整天只会傻笑,对谁都掏心掏肺,遇到事情就只会躲,麻烦得要死。”
然而,江熠阳似乎还嫌不够,又冷冷地补充了一句,语气里的鄙夷几乎要凝成实质“还对一些莫名其妙的人心动。愚蠢。”
“喂。”她的声音不高,却很清楚,“说他归说他,别指带着骂我啊。”
她说完,就那样看着他,眼神里没有怒气,只有一种“我听着呢,但你最好注意点”的明确态度,嘴角还噙着一丝似笑非笑的弧度。
江熠阳被她这么直白地一堵,后面的话瞬间卡在了喉咙里。他似乎没料到她会这么直接地点破并反驳,脸上闪过一丝极快的错愕,随即那副冷硬的、充满批判的神情僵了一下。
他抿紧了唇,视线有些不自然地从她脸上移开,像是被戳破了什么小心思,却又强撑着不肯露怯。但这一次,那沉默里似乎还掺杂了点别的东西。
空气凝滞了几秒。他忽然转回视线,目光比之前更加直接,甚至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锐利,牢牢锁住黄媛媛的眼睛。那眼神深处翻涌着复杂难辨的情绪,有探究,有不甘,还有一丝连他自己都未必完全明白的紧张。
他喉结滚动了一下,声音比刚才更低哑了几分,却带着一种不容回避的力度,一字一句地问道:
“你喜欢他吗?”
黄媛媛迎着他的目光,没有躲闪。她脸上的那丝玩味笑意淡去,神情变得平静而坦诚。她轻轻摇了摇头,回答得清晰而干脆:
“他是一个很好的人,但谈不上喜欢。”
自习室里陷入了一种微妙的寂静。江熠阳依旧看着她,那锐利的、孤注一掷的眼神慢慢沉淀下来,却并未移开。他似乎在消化这个答案,又像是在权衡着什么。
连他自己或许都未曾察觉,今天的话似乎格外得多,问题也问得超乎寻常的直白和越界。这不像他。这种不受控的探究欲,这种近乎固执地想要得到一个明确答案的冲动,对他而言陌生且麻烦。
但他就是想知道。
沉默持续了几秒,他喉结再次滚动,声音比刚才更低,几乎带上了一点不易察觉的砂砾感,问出了那个盘旋在心底、或许才是真正驱动他今天如此反常的问题:
“那……你想让他回来吗?”
黄媛媛听到这个问题,微微一怔。
窗外的阳光斜斜地打在桌面上,将空气中细小的尘埃照得清晰可见。她看着江熠阳那双紧盯着自己的眼睛,那里面没有了平日的冰冷或锐利,反而像是一片深不见底的静默海面,底下涌动着复杂难辨的暗流。
她确实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喜欢或不喜欢,是能够明确说出口的感受。但“希望谁回来”这感觉像是在替别人的灵魂做主,沉重得让她下意识地想避开。
她垂下眼睫,指尖无意识地划过笔记本电脑冰凉的金属外壳,留下浅浅的痕迹。沉默在两人之间蔓延,但并不令人窒息,更像是一种共同的、对某个无解难题的短暂驻足。
但黄媛媛没有让内心的犹豫表现在脸上。她静静地看着他,看着这个平日里冷漠疏离、此刻却流露出异常执着和一丝不易察觉紧张的人。
黄媛媛忽然很轻地笑了一下,不是玩味,也不是调侃,而是一种试图将问题柔化、回归理性的弧度。声音里带着一种罕见的、近乎温柔的坦诚。
“江熠阳,”她叫了他的名字,语气里没有敷衍,也没有逃避,“这个问题,我很难去回答。”
黄媛媛微微向前倾身,目光在他脸上细细扫过,仿佛要同时看进两个不同的灵魂深处。
“这是你们的身体,你们的人生。谁‘回来’,或者谁‘留下’,应该是你们之间需要达成的平衡,是你们自己需要面对的课题。”她的声音很轻,却字字清晰,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冷静,“我没有资格,也替你们做这个决定。”
黄媛媛顿了顿,看到他眼中一闪而过的怔忡,继续说了下去,语气放缓了些,却更加坚定。
黄媛媛的话语落下,自习室里陷入了一种奇特的静谧。空调的低鸣、窗外遥远的喧闹,都成了这沉默的背景音。
江熠阳没有说话。他只是看着她,那双总是过于锐利或过于冰冷的眼睛里,翻涌着极其复杂的东西。像是被这番直白划清界限的话刺痛,又像是……松了一口气?或许连他自己也分辨不清。
内心深处,一个微弱却固执的声音在低语:看吧,她只是说得委婉。谁会愿意留下一个冷漠、尖锐、差点酿成大错的怪物呢?那个阳光的、讨喜的、会打篮球会笑的“他”,才是所有人期望看到的。她不过是把选择权推回给我,好让这一切显得不那么像驱逐。
这种认知带来一阵尖锐的刺痛,但奇异的是,随之而来的并非全是失落,反而有一种尘埃落定的释然。看,这就是他预料中的答案。这个世界运行的逻辑,从来如此。
“知道了。”他终于开口,声音低哑,听不出什么情绪。没有反驳,没有追问,甚至没有一丝一毫的纠缠。他接受了这个判决,甚至觉得这理所应当。
江熠阳的手指无意识地蜷缩了一下,指尖触到裤缝冰凉的布料。他几乎能清晰地感知到那份“理所应当”正顺着血液流淌,冰冷地固化着他的四肢。
这里太亮了。阳光将她的轮廓和她话语里的那份“冷静”都照得过于清晰,刺得他眼睛发涩。空气也变得稀薄,每一次呼吸都像是在提醒他刚才那场自取其辱的试探多么多余。
他需要离开。立刻。
这个念头一起,就像按下了某个开关,所有的情绪都被强行压下,只剩下一个清晰的指令:走。
他猛地站起身,动作快得甚至带起一阵微风,椅腿与地面摩擦发出短促而尖锐的声响,打破了自习室里凝滞的沉默。
“资料,”他开口,声音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干涩而平稳,他甚至没有低头去看那份文件,只是用指尖随意地朝那个方向点了一下,视线却牢牢锁定在门把手上,“我会看。”
话音落下的同时,他已经转身,没有丝毫停顿,大步朝着门口走去。背影挺直,步伐决绝,仿佛多停留一秒都是难以忍受的煎熬。
就在他的手即将触碰到冰凉的门把手时——
“江熠阳。”
她的声音从身后传来,不高,却清晰地穿透了空气,带着一种不同于之前的、异常认真的力度。
他的脚步猛地顿住,像是被无形的线拉扯了一下,整个背影瞬间僵直。但他没有回头。
黄媛媛看着他那仿佛凝固住的、写满抗拒和逃离意味的背影,深吸了一口气,声音放缓,却字字清晰,不容错辨,
“我认为,”她顿了顿,确保每个字都准确地传递过去,“你也很好。”
那僵直的背影似乎几不可察地颤动了一下。
“在经历那么多事情之后,”她继续说着,目光落在他挺直却孤寂的背脊上,“是你挡在前面,试图用你自己的方式去解决那些最糟糕的局面,去承受那些最沉重的东西。不是吗?”
黄媛媛的语气里没有怜悯,没有敷衍,只是一种冷静的陈述,却比任何安慰都更有力量。
“我说的是你。”她顿了顿,强调道,“不是别的什么人。就是你。”
黄媛媛这几句话,像有魔力似的,一下子就把江熠阳身上那层硬邦邦的壳给敲松了。
刚才江熠阳还绷得像根马上要断的弦,浑身散发着“别惹我,快滚开”的气场。结果黄媛媛话音还没完全落下呢,他那挺得笔直的背就肉眼可见地塌下去一点,一直攥得死紧的拳头也不知什么时候松开了,没精打采地垂在裤缝边上。
他慢吞吞地转过身,脸上那副“谁都欠我八百万”的臭表情还没完全收拾干净,但明显有点挂不住了。眼神里的冰碴子化了,换成了一种有点发懵、又有点不敢相信的样子,直勾勾地看着黄媛媛,好像她刚才说的不是话,是往他脑子里扔了颗小烟花,把他给炸懵了。
那副样子,活像一只刚刚龇着牙凶人、却被突然塞了根肉骨头的大型犬,愣在原地,耳朵尖抖啊抖的,有点不知所措,但又明显没那么想咬人了。
黄媛媛看他这模样,就知道没事了。她也没再揪着说,好像刚才只是随口夸了句“今天天气不错”一样,特别自然地就低下头开始收拾书包,拉链哗啦一响。
“行了,别傻站着了,”她把电脑塞进包里,语气轻松,“资料拿好,回去有空再看。走了走了,一起回去。”
她拎起包往肩上一甩,看向他。
江熠阳好像这才反应过来,“哦”了一声,赶紧把桌上那叠资料抓手里,捏得紧紧的。他视线有点飘忽,不太敢正眼看她,含糊地应了声“……嗯。”
声音还有点哑,但听着没那么硌人了。
他甚至抢前两步,替她拉开自习室的门,然后侧身让到一边,等她先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