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安村的夜露沾湿了沈青竹的靴底。
她蹲在新盖的学堂地基旁,指尖摩挲着青玉简上歪扭的刻痕,喉间像堵了块烧红的炭——这纹路的起承转合,和父亲沈烈当年在军报里用的密文暗号一模一样。
青竹,等爹打完这仗,就给你刻支木剑。少年时的记忆突然撞进眼眶。
那时她总趴在帅帐外,看父亲用断了尖的狼毫在竹片上画暗号,墨迹未干就塞进信鸽腿上的竹筒里。
后来他说要去屠北村,说那是萧绎的军令,她还抱着他的铠甲问:爹的木剑什么时候刻好?
夜风卷起她的剑穗,扫过简上某个凹陷的刻痕。
那刻痕突然泛起幽蓝微光,像极了军报里的标记。
沈青竹呼吸一滞,从怀里摸出随身携带的龟甲片——那是父亲教她破译密文时用的,边缘还留着她小时候咬出的牙印。
龟甲与玉简便撞出清脆的响。
当第一行字在月光下显形时,她的指甲深深掐进掌心。
沈烈抗命不屠北村,着暗卫鸩其酒,伪作战死。
八个字像八把淬毒的剑,扎得她耳膜嗡嗡作响。
她想起萧绎当年拉着她的手说青竹,你爹是为南梁捐躯,想起自己跪在灵前发下的毒誓青竹愿为暗卫,此生为湘东王效死。
原来所谓的,不过是一杯毒酒,所谓的,不过是个让她沦为工具的谎言。
青竹?
熟悉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沈青竹迅速将玉简按在额头上,冰凉的玉贴着发烫的皮肤,三息后才转身。
顾昭站在月光里,月白色的衣袍被夜风吹得轻扬,眼底是她熟悉的沉静。
顾大哥。她的声音比往常轻了些,却没像从前那样别过脸去。
顾昭扫过她攥紧的手,目光落在她指缝间露出的玉色上。
他没多问,只是抬手指向村东头的灯台:雨桐和月婵在等我们。
灯台的火光映着四个人的影子。
秦雨桐把铁枪往地上一杵,震得石砖嗡嗡响:那截判官笔残片沉进溪里后,地脉像被捅了个窟窿!
北周那边的老和尚说火种入地,我猜和这玉简脱不了干系。
月婵拨弄着腰间的星盘,盘上十二枚星子正随着她的动作流转微光:我夜观星象,三境交界的地脉里藏着气眼,若强行揭开沈将军的冤情......她顿了顿,看向沈青竹,南梁可能会乱。
乱的是萧绎的权柄,不是百姓。沈青竹将玉简拍在石桌上,刻痕在火光下泛着冷光,当年他用我爹的命换北村百姓的血,现在我要用他的谎言换南梁的清醒。
顾昭伸手按住她发颤的手背。
他的掌心带着阴时室修炼特有的温凉,像块定魂玉:直接公布密信,萧绎会说这是伪造,然后派兵屠村立威。
我们要让地脉自己说话。
他指向窗外的符树——那是昭安村特有的树种,根系能穿透地脉,白花能显影记忆。青竹用归烬式剑意注入地基,引符树的根缠住玉简。
地脉里的气流转起来,三百村的符土都会浮出真相。
我布星引阵。月婵的星盘突然亮如白昼,地脉热流会顺着星轨走,沈将军的记忆会像月光一样,照进每个有符土的地方。
秦雨桐突然笑了,铁枪尖挑起腰间的符布包:我带北周遗民去南梁边境,把孩子们画的守灯图贴在萧绎祖庙前。
他们说我们是蛮夷,可我们的孩子,也在画你们的灯。
沈青竹望着顾昭眼底的光,突然想起他说过守护之道不是杀人。
她抽出腰间的剑,剑穗上的青玉坠子撞在玉简上,叮的一声。
子时三刻,学堂地基前。
沈青竹的剑指抵在石砖上,归烬式的剑意如暗流渗入地下。
符树的根须突然从砖缝里钻出来,像无数条白蛇缠上玉简,带着地脉深处的震颤往四周蔓延。
与此同时,月婵的星盘升到半空,十二星子连成银河。
三境交界的地脉里传来闷响,像古钟被撞响,一声,两声,三声——
南陈的竹楼前,符土突然泛起白光,一个披甲的将军踉跄着栽倒,手中的酒壶滚出,酒液在地上洇出字;北周的草甸上,符草开出白花,白花里映出将军临死前的眼神,望着南方某个方向;南梁的城墙下,符砖突然发烫,砖纹里浮出一行血字:我沈烈,宁死不屠无辜。
三百村的百姓跪在地前,哭声像潮水般漫过三境。
有白发老妇摸着符土喊我儿当年在北村,有孩童指着白光说阿爹,那个叔叔和顾大哥一样好看。
秦雨桐带着一队北周遗民走到南梁祖庙前时,庙门正对着三百村的方向。
她展开符布包,里面是一叠稚拙的画——红墙青瓦的昭安村,村口的灯台亮着暖光,灯台下站着穿月白衣服的顾昭,还有拿木剑的小女娃。
你们说我们是蛮夷?她的声音比铁枪还响,可我们的孩子,也在画你们的灯。
祖庙前的守军举着刀,刀面却映出身后村落的灯火——每一盏灯都亮着,每盏灯旁都站着握符剑的童子。
刀落地,守军们跪了下去。
顾昭站在沈烈显影的地方,识海里的阴时室残力如游丝。
他抬手按在符树上,残力顺着指尖涌进树心。
符树开始疯长,枝叶在夜色里沙沙作响,一夜之间便成了片小林。
林心立着块无字石,像块等待刻名的碑。
沈青竹站在林边,望着树影里父亲的轮廓。
她摸了摸腰间的剑,这次没系暗卫的黑穗,而是换了根青竹编的穗子。从今起,我不再是暗卫......她的声音轻得像风,我是教头。
晨雾漫进符树林时,沈青竹听见树身传来细微的裂响。
她循声望去,最老的那株符树树干上裂开道细纹,里面飘出一缕若有若无的女声,带着北魏古音:判官......你还欠我一场轮回。
她的手按上剑柄,却没拔出来。
晨雾里,那声音像游丝般钻进她耳中:他在等守灯道成之日。
沈青竹望着林外渐亮的天,把剑穗上的青竹编绳又系紧了些。
她知道,这一夜之后,很多事都不一样了——但有些事,才刚刚开始。